首页 研究 史话阅览 详细信息
馆刊 | 我经历的海外敦煌文献出版 2024-01-12

微信公众号2022年12月16日发布

1972年,《保护世界文化和自然遗产公约》获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会议通过,1987年12月,敦煌莫高窟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1900年,道士王圆箓在莫高窟藏经洞发现大量4至11世纪的古写本及印本,其中包括宗教典籍、官私文书、中国四部书、非汉文文书等类,是研究中古中国、中亚、东亚、南亚相关的历史学、考古学、宗教学、人类学、语言学、文学史、艺术史、科技史、历史地理学的重要研究资料。这批出土文献文物多次流散于全世界各地,总数在7万件以上,目前分藏于中、英、法、俄、日等全世界数十家收藏机构。

为整理汇编这些珍贵文献,推动敦煌学研究进展,上海古籍出版社自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开始,做出了卓著的努力。上海古籍出版社原副社长兼副总编辑李伟国曾撰文回忆他为影印出版敦煌文献,与苏联、法国收藏机构打交道的经过,刊于我馆馆刊2018年第1期,特此分享。

 

敦煌遗书发现已经一百多年了,由于历史的原因,这一大宗原始资料被分散收藏于全国、全世界不下一百多个地方,给研究工作带来了困难。这就需要解决三个问题,一是为分藏于各家的全部文献编一份总目,二是以影印的形式原汁原味地提供文献出版物,三是对文献加以归类和整理,让更多的人能阅读和研究这一份人类文明的巨大遗产。

敦煌遗书的出版也可以说是敦煌遗书的发布,发布的形式有多种,而其中按原样影印和录文整理是最基本的两种形式。按原样影印的不足之处是专业以外的普通读者仍然难以阅读,因而使用面比较窄,但对于专家来说,这样做原汁原味,最利于研究,因而颇受好评。不过原汁原味也只是相对而言的,所谓按原样影印,也不会一点也没有误差,更不是不需要做编辑工作。比如说要认定一份文书的起讫,给它一个标题(敦煌文献有不少是没有标题的,甚至是残缺不全的),就是一项非常复杂的工作,又比如说拍摄手段和拍摄技术的先进与否,也会直接影响质量,影响读者使用。

在英国、法国和日本等国,很早就有以原样影印敦煌文献之举,但大多是随研究者的某项专题研究成果发布一件或数件遗书,而不是专门发布。大规模的专门发布,始于台湾黄永武先生的《敦煌宝藏》,按黄先生的本意,是要把收藏在全世界的敦煌文献全部收齐的,但是他没有能够做到,事实上在短期内也做不到,他收集了北京、伦敦、巴黎等处的藏品,可以说已经发布了敦煌宝藏的主体部分,为研究者提供了极大的方便,功不可没。但这部书也存在着很大的不足,第一是所收北京等处藏品,只是已经做过清理,并制作了缩微胶卷的那一部分,实际上还不是全部;第二是各家缩微胶卷的制作本身都有一些差误和缺漏;第三是缩微胶卷的效果并不理想,据以影印,制版印刷又不精,使得本应看得清的地方也有不少看不清。《敦煌宝藏》以后,四川人民出版社的《英藏敦煌文献》(佛经以外部分)15卷,是专门发布且规模较大、编辑印制质量都比较高的影印的开创者。其特点是延聘专家选择整理,到现场精心编辑拍摄,又精心制版印刷,因而使用价值较高。影印出版一次敦煌文献很不容易,而且投资巨大,各个环节都应当按最理想的方式去做,尽量不要给研究者留下遗憾。

《英藏敦煌文献》(佛经以外部分)以后,最为学术界称道的就是上海古籍出版社自20世纪90年代初以来至今还在进行着的对俄罗斯藏品、法国藏品等的大规模、成系统的影印出版了。当年主事的魏同贤、钱伯城先生,都很有学者风度和出版家的眼光,虽然他们并不研究敦煌,即使由他们主编出版了那么多有关敦煌的书,他们个人的研究仍不涉猎敦煌,但他们却有走出国门,找回“敦煌”的决心和魄力。记得有一次在列宁格勒,听到当时在那里留学的张惠明博士深深感慨地说:“环顾中国出版界,有哪个出版社的编辑为了出版敦煌文献,忙碌于列宁格勒、巴黎的藏书楼里,漫步在法兰西、俄罗斯的街头河边?你们出版社的领导派你们出来从事这一伟大的工程,是极有眼光的。”

从1989年开始,我有幸参与这项工作,在五年时间里,三上俄罗斯,二进法兰西,为联系和谈判、编辑和制作,尽了绵薄之力。

 

1989年,被誉为“半个红学家”的上海古籍出版社魏同贤社长由于列藏本《石头记》的因缘,从苏联学者李福清处得知,苏联可能藏有《永乐大典》残本和敦煌文献,魏同贤在一次中层干部会议上谈了这件事。

我得知这项信息,立即到出版社资料室查阅相关文献,大体搞清了敦煌文献的来龙去脉,但有关苏联收藏敦煌文献的情况记录极少。刚好我们当时正在用线装的方式影印出版《郑振铎日记》,我在读校样时无意中发现对学术新材料极为敏感的著名学者郑振铎先生1957年在担任文化部副部长时曾出访苏联列宁格勒,翻阅过收藏在那里的敦煌文献,并兴奋地作了记录,只是由于不久以后郑先生因航班失事不幸身亡,遂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少人知晓,更无人过问此事。找出这条“隐藏极深的”的重要线索,我不禁大喜过望,接着又查到了其他一些资料。

在接下来的一次中层干部会议上,魏社长又谈到了苏联藏敦煌文献的事情,我要求发言,就我所知,侃侃而谈,看得出魏社长和钱总编眼中发出了光彩。第二天中午,魏社长手里拿着一封外文的来信,说要请译文出版社俄文编辑翻译,我说可不可以让我看看,魏社长说了一句“你懂俄语”?就把那封信交给了我。下午,魏社长来找我,说能不能去译文社跑一趟,立即把信翻译出来,我说,这封信的内容还算简单,我已经翻译出来了。社长马上拿过去读起来,连声说“好,好”。

从此社领导将有关这个项目的立项准备和联系工作交给了我。通过书信联系并报上海市新闻出版局批准,我们迎来了苏联科学出版社文学东方部总编辑德列尔(一位令人尊敬的反法西斯战争老战士)和苏联科学院东方研究所列宁格勒分所所长彼得罗相教授(一位亚美尼亚籍学者)等苏联客人的来访。我参加了在新闻出版局大会议室的会谈,翻译工作则请来了译文社的刘同英女士。

会谈的气氛很融洽,但因为情况比较复杂,涉及国际合作,其中既有使用藏家资料、合作编纂的问题,也有合作出版的问题,双方商谈了大体操作方式,但未能得出最后的结论。

送走了苏联客人以后,社领导让我起草给出版局的立项请示报告,钱伯城总编的修改直接提出了组团出访苏联的建议。不久以后出版局就批准了我社的报告,1989年夏秋之交,以钱伯城为团长,魏同贤为副团长,李国章和我为团员的访问团经过长时间的飞行,来到了莫斯科和列宁格勒。

▲1989年8月28日到访的上海古籍出版社代表团在俄罗斯科学院东方学研究所圣彼得堡分所与所方人员合影,左起:李伟国、孟列夫、魏同贤、分所代所长、钱伯城、李国章

那时候,我们很少走出国门,尤其是出去进行实质性的合作编纂出版的谈判。在一切都处于不定之中时,一次出访使事情有了实质性的进展。

在列宁格勒苏联科学院东方学研究分所,我们通过实地调查得知了苏联收藏敦煌文献的详情,商谈了协议书条款,并在协议书的最后加上了在完成敦煌文献的出版以后,双方将就出版研究所所藏吐鲁番文献、黑水城文献继续合作的内容。

出访谈判成功以后,双方决定第二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派出工作小组到列宁格勒东方学研究分所进行现场阅读、编辑和拍摄工作。

▲上海古籍出版社与苏联科学院东方学研究所列宁格勒分所、苏联科学出版社东方文学部合作协议书

为了保证在国外的编辑工作能够顺利进行,我们在与海外继续联系的同时进行了实战式的国内练兵。我撰写了近万字的《敦煌吐鲁番文献集成编辑大纲》,内容包括缘起、宗旨、编例(构成、排序、定名、图版、图版说明文字、附录【叙录、年表、分类目录、索引】)、实施要点、编辑流程,以及现场读卷、记录、拍摄等。我还设计了一份记录每一件敦煌文书情况的“要素表”,内容包括藏家、卷号、卷名、年代、纸幅、卷心、纸色、纸质、墨色、书法、行款、残况、批校、题记等,通过积极联系,与府宪展、刘景云、郭子建等同志赴上海博物馆和天津艺术博物馆试做现场编辑工作,并形成了两部同样极有价值的敦煌文献出版物。

 

1990年,我奉命率领工作小组再一次来到了列宁格勒,小组成员有府宪展、朱天锡同志。

影印出版敦煌文献,虽说是原式原样,原汁原味,在编辑中也含有学术问题,比如出题、定题、拟题等就很不简单。最初我们还曾有分类出版的想法,这似乎是题中应有之义,然而要做到这一点非常困难。就以俄藏敦煌文献来说吧,其编号达20000,绝大多数是残片,这批遗书,长期以来鲜为人知,只有弗鲁格、孟列夫和丘古也夫斯基等俄罗斯学者及郑振铎等少数中国学者在进行整理或曾寓目,经过他们的努力,比较完整的和稍大的卷子大部分已经被考释清楚,而为数众多的残片则只有很小的一部分已被识别和连缀,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要分类编排,势必无法穷尽,有大量未知的卷子要被置于后半部分,打入“另册”,这样不伦不类的编法是不可取的。

也许有人要问,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先考释清楚再来出版呢?“唉”,我要对他说:“这也许就不是我等这辈子所能完成的事业了。”而且,敦煌学界不是也等着这批新材料的发布吗?如果等全部识别清楚了再来出版,到底是会促进还是延缓敦煌学的发展呢?藏于深阁,毕竟只有少数人利用,由少数人去为了出版而“彻底”鉴别这批遗书,短时间内难以完成,而且还只是少数人在利用。只有尽快用一种比较简捷的方式加以公布,才能让整个学术界来利用这批材料,也才有可能取得更大更多的研究成果。从个人的学术“私心”来说,我也不希望我的工作进程太快,慢一点,我可以第一个看到大量别人没有看到过的卷子,写更多的论文。但这是不可以的,因为学术乃天下之公器。于是我们决定采用按馆藏原始编号排序的办法,而这样做也曾遇到来自藏家的误会。

我们一行三人经过整整一个星期的火车旅行,终于来到了列宁格勒,当我们兴致勃勃地走进研究所的时候,却被告知只允许阅读敦煌卷子,不能拍摄,理由是他们还没有做好学术准备,协议中的书将来还是可以出版的,但必须分类分册出版,每一册的前面是俄罗斯学者的论著,后面是相关的若干个原卷。他们想的比我原先关于分类出版的方案还周到,如果纯粹从学术研究的角度来说,似乎也无可非议。

我闻言非常惊愕,我们好不容易达成协议,做了大量准备工作,万里迢迢来到列宁格勒,居然不能开展工作,这不是白来了吗?不是白白花费了社里大笔钱了吗?再说花一点钱以后还能补得回来,如果真要按照俄罗斯学者的办法作为专著一本一本地出版,试想要出到什么时候呢?这就完全是另外一个概念了。回到住地,我无法入睡,苦苦地想着对策。如果真要按照他们的方案做,出一本专著公布一批材料,专著只能在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写,而每一个学者都有自己的学术范围,即使是博大精深的大学者,也不可能样样都精通,而敦煌文献是一个知识的海洋,用庄子的话来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怎么办呢?

我当时想,一定要说服两位俄罗斯教授采纳我们的方案。那天晚上,我想了这样几条理由:第一,按照目前的整理程度,要分类出版是不可能的;第二,你们要写专著,作专题研究,都没有问题,可以继续进行,成果我们愿意帮助你们出版;第三,你们二位是国际敦煌学界的著名学者,现在又是《俄藏敦煌文献》的主编,《俄藏敦煌文献》的编辑出版将是你们对敦煌学术的重大贡献,全世界的学者都会感谢你们。

第二天,我们到东方学研究分所继续与俄方商谈,我详细地陈述了我的理由,俄罗斯学者终于被我们说服了,他们答应再由他们去说服所长先生。结果所长也被说服了,我们终于可以按照当年奥登堡、弗鲁格以及孟列夫等编的号数,一件一件地往下阅读、编辑、拍摄,一卷一卷地往下出版了。

在这中间有一段插曲。几乎与我们同时,时任上海市出版局副局长的赵斌先生也随一个官方代表团访问俄罗斯。赵先生对出版俄罗斯藏敦煌文献极为支持,在他们的行程中,特意加上了列宁格勒东方学研究分所。但在他们的访问中却得到了一条非常不利于我们的消息,研究所所长说在他们的学者还没有研究清楚俄藏写卷并写出论著之前,不会让我们拍摄文献原卷。消息传到上海,古籍出版社的领导几乎厥倒,计算时间,我们应该已经到达列宁格勒,于是魏同贤先生给我们写了一封信,意思是编辑拍摄虽然不能进行,“你们也不要提前回来,可以利用这次机会多看点资料,多考察一些地方”。可是限于当时十分糟糕的通信条件,当我们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已经快要准备回国了。

当我们怀揣着敦煌文献的摄片回到上海的时候,出版社领导和出版局领导都被感动了。以后的工作,在程序上就再也没有什么困难,要解决的只有学术上和技术上的困难了。

自四川人民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以后,又有江苏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甘肃人民出版社等加入了编辑出版敦煌文献的行列之中,他们基本上都采用了我们的做法。可以预期,在不久的将来,藏于国外的敦煌文献将全部“魂归故里”,由中国人和有关国家的学者整理编辑,在中国出版,散藏于国内各处的卷子,同时陆续出版,敦煌莫高窟藏经洞文献的全貌将逐步显现,对敦煌文献的识别、缀合、研究将进入一个新的时代。

本来被认为不可能做到的事被我们做到了。2001年5月底敦煌学大家饶宗颐先生在上海,著名画家刘旦宅先生宴请,我叨陪末坐,席间谈起此事,饶先生说:“你们出版俄藏敦煌文献,中间还有这样的故事,真是闻所未闻。如果要分类出版,那恐怕几十年也做不完了。”

 

在编辑出版俄藏敦煌文献的同时,我们又广为联系世界上的其他藏家。

1992年5月,我随魏同贤社长访问法国国家图书馆,经过顺利的谈判,于同月14日由魏社长和法国国家图书馆馆长王玛诺(埃马纽埃尔·勒·鲁瓦·拉迪利)签订了合同。我参与了合同的起草,我记得,合同确定,上海古籍出版社准备出版的《敦煌吐鲁番文献集成》中有一部分名为“法国国家图书馆之部”,将影印法国国家图书馆手稿部东方分部收藏的、来自敦煌的全部汉文和非汉文文献资料。合同规定国家图书馆摄影部将以“现行价目”向上海古籍出版社提供一套缩微胶卷底片拷贝及部分黑白胶卷底片和彩色反转片。这一条款使我们得到了出版法国国家图书馆所藏的全部敦煌文献的权利,而珍贵的古藏文等文献的出版工作一直延伸到最近几年。

▲1992年5月到访的上海古籍出版社代表团与法国国家图书馆人员在法国国家图书馆合影,左起:馆员莫奈、馆方工作人员,馆长王玛诺(埃马纽埃尔•勒•鲁瓦•拉迪利),魏同贤,图书馆手稿部东方分部主任莫妮卡,李伟国

值得一提的是,在谈判中,法方始终未提到“底本费”,这涉及我社的成本预算,魏社长很着急,用耳语和手写方式反复提示我,要我以适当的方式提出来,而我不急于提这个问题,因为我觉得法国人的做法也许和俄国人不一样,结果法方果然没有“底本费”一说,只收取合理的摄制费用,魏社长喜出望外。

谈判中我们还提出了馆方缩微胶卷的质量问题,尽管馆方十分自信,合同中还是写上了少量重新摄制的条款。而事实上,第二年当我和府宪展赴法国国家图书馆阅读编辑文献资料及其缩微胶卷时,凡提出胶卷模糊、遗漏等问题(这类问题的数量不小),馆方均予以重新摄制,不但没有丝毫的不耐烦,而且还反复对我们表示感谢,因为我们的复核和纠正使他们可以为其他使用者提供质量更高的缩微胶卷。

▲上海古籍出版社与法国国家图书馆签订的出版合同

 

有时这项工作的艰辛和苦涩真不堪回首。

1993年6月,当我们在巴黎工作时,多次接到从俄罗斯圣彼得堡来的信息,说我们盼望已久的冬宫所藏敦煌艺术品的出版问题,冬宫方面已表示愿意与我社作进一步的商谈,消息传来,我们认为事不宜迟,应立即设法前往圣彼得堡与之谈判。经与大本营联系,魏同贤社长赞同我们的建议,并发来一个文件,委派我为上海古籍出版社社长全权代表,前往圣彼得堡与冬宫博物馆馆长彼奥特罗夫斯基先生谈判。接着,冬宫方面的邀请函也到了。在匆匆准备以后,我买了一张俄罗斯航空公司由巴黎到莫斯科再到上海的机票,由一位中国驻法国大使馆秘书陪同来到了戴高乐机场。那时候苏联已经解体,我国与俄罗斯尚无互免签证条约,但我按照过去的惯例没有去签证。俄罗斯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员要求检查签证,而这时如果我再回头去办签证,就需要等几天时间,不行,还是跟他们磨磨看吧。秘书也帮助交涉,他用的是法语,我能讲一点俄语,但这时急得一句也讲不出来。最后俄航终于放行了,不过他们留下一句话:“到莫斯科能不能进去就看你的了。”我管不了那么多,赶紧上飞机。

那时的俄航,设施简陋,伙食差劲,但安检严格,技术一流。离开了灯火辉煌的夜巴黎,飞机驶向漆黑的夜空,经过四个小时的飞行,在深夜时分抵达莫斯科。进关时,果然要看签证,这时,我的俄语突然涌出来了,我告诉莫斯科机场边检人员,我们正在同贵国学术界进行着一项重要的文化合作,我是贵国一个重要的学术机构邀请的客人,我曾经为此事多次来贵国访问,与贵国的著名学者共同工作。边检终于被打动了,一挥手让我进了关。走进楼下大厅,找到了焦灼等待的张惠明博士,驱车进入莫斯科市区。与巴黎成为鲜明对照的是,这里的大街灯光灰暗,商店也都已早早关上大门。我们匆匆赶到圣彼得堡站(记得那时莫斯科共有13个火车站,一个方向一个站),站内秩序混乱,我们不敢走散,找有警察的地方候车。深夜12点后,我们登上了红色箭头列车,这是一种高速列车,在车上稍事休息,凌晨时分,已见到了熟悉的“列宁格勒”。身材魁梧的丘古也夫斯基教授在车站迎接我们。

这是我第三次踏上俄罗斯的土地了,上一次在东方学研究分所工作了一个多月,几乎每天都与丘教授在一起,在这期间丘教授又到中国访问过两次,说我们是老朋友名副其实。但教授又是我的前辈,他比我大二十来岁,每次去俄罗斯,都是由他来帮助和照顾我们。教授出生在中国,1950年毕业于哈尔滨工业大学东方经济系,在中国工作过,1954年回苏联,对中国人民怀有深厚的感情,由于他懂得中文,懂得日文,口语又特别流利,研究敦煌文献,具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在东方学研究分所里,他因为没有博士学位,工资不算高,负责管理手稿部的中文资料,但他聪明勤奋,在对敦煌经济文书的研究上颇有建树,他的同事,著名敦煌学家孟列夫教授(也是孟列夫博士)对丘古也夫斯基教授推崇备至。丘教授热情地邀请我住在他的家里,于是,他贤惠的太太就忙碌起来了。

我只身前往俄罗斯,商谈冬宫所藏敦煌艺术品的合作出版问题,得到冬宫的敦煌艺术品专家鲁道娃博士热情配合,这位白发苍苍的女士算起辈分来还是孟列夫教授和李福清教授的师姐,他们都是已故阿列克谢也夫教授的高足,孟列夫教授和丘古也夫斯基教授成了双方的翻译沟通者,而张惠明博士成了我的帮手。原来认识的馆长彼奥特罗夫斯基先生有事外出,与我谈判的是维林巴哈夫副馆长。在我离开巴黎之前,关于谈判条件,与远在上海大本营的魏社长反复商讨,认为最大的问题是收藏费或底本费的可接受尺度,而谈判的过程却与预想的有很大不同。馆方始终没有提到收藏费,而着重谈了版权、署名、出版内容、分卷以及合同纠纷的仲裁地等问题。我的飞机票在莫斯科签了7天,也就是说,只能在圣彼得堡逗留6天,而谈判过程相当复杂,对藏品的考察研究用了一天,大体确定了出版物的内容格局和印制方式,接下来立即切入实质性问题。在同副馆长正式会谈了两次以后,指定先由我拟一份协议书草案,这项工作当然只能在晚上进行。孟列夫教授把这份草案译成了俄语。馆方仔细研究草案,作了补充修改,丘古也夫斯基教授将俄方的方案解释给我听,我认为其中有些是可以接受的,有些则必须向俄方作出解释,于是又举行商谈。在双方基本达成一致以后,合同的中俄文修改稿准备就绪,只等双方认定签字了。

我记得这份1993年8月16日由上海古籍出版社社长代表李伟国和俄罗斯国立爱尔米塔日博物馆代表维林巴哈夫签署的协议书的第一条是:双方决定合作编纂出版爱尔米塔日博物馆所藏敦煌艺术品图录(1914—1915年奥登堡第二次西域考察队资料)。出版物定名为:《爱尔米塔日博物馆藏敦煌艺术品》。出版物内容包括艺术品图录和叙录、考察队所作测绘图、临摹图、线描图,所摄照片,所撰石窟叙录及论文、手记、书信等资料。其中对于出版物内容的详细表述,乃基于我对奥登堡考察队所做工作与馆藏情况的透彻了解和馆方的认可,从而出版物的全面性和学术性得到了保证。根据这一条,出版物的內容首先当然是敦煌艺术品本身,可以分为两卷,然后是杜丁在考察现场拍摄的大量照片,这些照片都是很大的玻璃片,可以看到上世纪初叶敦煌莫高窟的面貌,价值很高,第三是杜丁画的临摹壁画的线描图,第四是奥登堡的考察日记和账目、文件,最后是敦煌石窟平面图,记得有16米长。非常幸运的是,我在他们的库房里看到了这些珍贵文物的大部分。

▲上海古籍出版社与爱尔米塔日博物馆签订的合作出版协议

▲上海古籍出版社与爱尔米塔日博物馆签订的合作出版协议附件

记得协议书第三条规定:上海古籍出版社实施出版物的审稿、印制、宣传和向全世界发行的工作,单独投资,并承担其间的盈亏。这一条保证了古籍社在出版方面的独立运作,俄方绝不干预。

而协议书第四条规定,在出版物编纂期间和出版以后的5年内,爱尔米塔日博物馆不再向第三方提供全部上述艺术品或精品结集出版。但在此期间,爱尔米塔日博物馆仍享有对上述艺术品的研究、发表论著时加以引用及展览等权利。这一条既保证了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物的唯一性,也充分顾及了馆方的正当权益,使馆方十分满意,并顺利地签署了协议书。

这份协议的中文文本是由我手写的。协议书还有一份由张惠明博士手写的附件,规定所有考察队资料的摄影和复制工作均由博物馆方面负责,出版社向馆方摄影师和专家支付相应费用。也就是说,出版社使用馆方资料不支付资料费和底本费,只支付劳务费。

由于当时俄罗斯通讯条件不佳,我无法及时与社长汇报沟通,关键条款只能自己决定,责任重大,但后来魏社长对这份协议书十分满意。

几天的紧张工作,耗去了大量精力,眼看着胜利在望,倒也没有感到疲倦。在这次圣彼得堡之行的最后一天,晚上7点的火车票已经买好,上午整理行装,梳理此行的收获,并请张博士誊写合同中文文本。下午3时,我如约来到了冬宫博物馆的会议室,开始时,商谈尚称顺利,只是在中俄文本上作了若干技术性的添加,并在添加处签上了我和副馆长的名字。但没有想到的是,在一个原已解释清楚的问题上发生了激烈的争论,这就是,如果合同双方发生争议,到哪里去仲裁,馆方认为应到莫斯科,而我认为应当到北京,我的理由是,文物本来就是中国的,出版地也在中国,在中国仲裁顺理成章,而馆方认为就此案本身而言,收藏者、供稿方和著作权人之一都是冬宫博物馆,馆方并未为此提出什么要求,将来如有争议,最容易受损的是馆方,再说,今天如果能签订合同,签约地也是俄罗斯,所以在莫斯科仲裁无可非议。这时我有点急了,肝火上升,但为了大局,又只能强忍着,因为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上火车的时刻马上就要到了,而我深深知道,如果这次不能达成协议,以后的事就很难说了,隔一两年重开谈判,如能达成协议还是不错的结果,问题是很可能会中途生变,再也不能由我们乃至由我们中国人来做成这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孟列夫教授和丘古也夫斯基教授见状也连连劝说我不要急。这时我静下来想了一想,用了一些咖啡和点心,气氛缓和了,双方在措词上都作了让步,合同终于签了下来。我也怀揣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合同,告别俄罗斯的朋友,踏上了前往莫斯科的列车。

当我在夜幕中再次登上俄罗斯航空公司开往上海的班机的时候,我知道我已经为我们中华民族做了一件好事,本应无限舒畅,什么遗憾也没有了。我伸了伸懒腰,伸了伸腿,想美美地睡上一觉。可是我的肚子突然疼起来了,而且疼得很激烈,这种情况,在我身上过去从来没有发生过。在过去的几天里,我实在太紧张了,有生理的更有心理的。航班到达上海,我强忍着疼痛先到古籍出版社汇报交代工作。而当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却有一个令人心头一沉的发现,妻子得了重病,而且由于我的忙忙碌碌,经常出差在外,已经发现得太晚了。

 

合同签订以后的工作主要由我的同事府宪展他们去一步一步做下去。现在,这部书已经问世,当我走进书店,默默地翻看着这部来之不易的大书的时候,我想起了慈眉善目的丘古也夫斯基教授,他已经永远离开我们;我想起了与丘教授同岁的孟列夫教授,这位聪明绝顶,精力充沛的学者,也已故去;我想起了张惠明博士,她早已远嫁法国;我想起了我的前妻,她也早已长眠地下。我想买一部书,把他们的名字都写上,留作纪念,但是昂贵的价格又让我下不了决心。大概,在我的母社,已经很少有人知道这一切了,虽然那份由我签字的合同,还静静地躺在档案室里。

在钱、魏两先生相继退休,我又被调离以后,以我的同事府宪展、蒋维崧为主任的编辑室,因为短期内不见经济效益,曾经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不理解的社内同事对他们侧目而视,幸好有李国章、赵昌平、王兴康、高克勤等先生的苦苦撑持,方得继续,没有半途而废。实际上一个出版社,如果要保持较高的声誉,保持和取得持久的经济效益,不做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不上几个人无我有的项目,是很难达到目的的。在敦煌这个项目被认为亏本甚至掏空了出版社的积蓄的那些日子里,且不说其实也没有赔多少钱,就说每年在向社会宣传、向上级汇报等场合,可以响亮地一提的,这个项目不是第一位,就是第二位。

这项出版工程已经持续近三十年,蔚为奇观,从经济效益角度而言,也已由经济负担成为重要利润来源。在学术界,开始时因为我们的自主编纂和按原始编号排序而颇有非议,而后来则赞誉有加,每次相聚,总要说我们是中国敦煌学发展的功臣。在编纂出版敦煌文献的过程中,我有幸与海内外敦煌学学者交往,其中包括季羡林、潘重规、饶宗颐等学界泰斗,而我自己则由撰写序言、导言而进入研究领域,发表了多篇学术论文,还用对话的方式写了一本题为《敦煌话语》的书。

内容来源:《新闻出版博物馆》201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