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公众号2022年12月29日发布
仲秋元
1920-2022
12月28日,文化部原副部长、“老三联人”仲秋元在京离世。
仲秋元(1920.9.27—2022.12.28),1938年4月考入汉口生活书店,任会计;1938年10月任生活书店兰州分店会计;1940年任重庆生活书店总管理处稽核科主任;1942年在生活书店下属以出版鲁迅作品为主的峨嵋出版社担任经理;1944年任新出版业联合经营处联营书店经理;1945年任重庆三联书店首任经理。1947年负责重庆人民出版社;1949年7月在北平三联总管理处负责秘书处、出版部、发行部工作;1951年到出版总署工作。后多年从事文化管理工作,从文化部副部长任上离休。离休后参与编撰了《生活书店史稿》,主编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文献史料集》(上下册)、《文化部工作记事》等。
仲老是抗日战争时期就参加生活书店工作的“老三联人”,生前曾多次接受我馆口述历史访问,捐赠珍藏,为馆刊提出宝贵意见,对我馆方方面面的工作予以关心和支持。
▲ 仲秋元捐赠的《第一届全国出版会议纪念刊》、1949年香港生活书店印发的《生活日记》
▲ 仲秋元关于重庆联营书店史料的来信(2010年4月27日)
在生活书店成立90周年之际,即将出版的今年第2期馆刊刊登了仲老等“老三联人”述及生活书店的口述史整理稿。这篇《“生活”二十年——仲秋元口述史》由仲秋元于2004年6月来沪参加韬奋逝世60周年纪念活动时口述,林丽成采访整理,在此编选其中部分,先行发布,以示悼念。
投考生活书店
我上学的时候,已经读过一些韬奋的著作,主要受他的刊物《大众生活》影响,有一期封面是陆璀拿个喇叭,介绍北平“一二•九”抗日救国运动的,了不起。
▲ 《大众生活》第一卷第六期封面(1935年12月21日)
只有《大众生活》主持正义,呼吁抗战,这是给我留下的第一个好印象。还有《生活》周刊被封以后,杜重远又来编《新生》周刊。《新生》登了一篇《闲话皇帝》,说日本天皇没有多少权力,日本人就抗议,让国民党当局把刊物封了,把人抓起来。杜重远是生活书店的理事,与同为东北人的张学良有关系。“新生事件”在全国引起了很大抗议,所以在我们心目中,生活书店也了不起,敢于对抗政府的不法行为。后来救国会“七君子”被抓进去,有沈钧儒、邹韬奋,他们为了救国,不屈服于当局。宋庆龄等给蒋介石写信,请求入狱,陪“七君子”一块儿坐牢,因为你说救国有罪,我也是救国的,我也有罪。蒋介石一直拖到七七事变以后,到7月31日才放人。被释放后,韬奋马上创办《抗战》三日刊,8月19日就出版了。这使我们青年人感觉到,延安以外,生活书店是一个最进步的地方。我当时觉得如果能去延安当然最好,但是因为重重阻拦去不成,就投考了生活书店。
生活书店考试很严格,首先让你写自传,然后笔试。笔试有作文,题目是对当前抗日战争的形势怎么看?再出一大批常识题,包括国际形势、抗日战争、政治、青年人应该怎么样,等等,从中了解你的政治思想。第二关是专业考试,我申请会计职务,考了会计方面的知识,因为我本身是学商业会计的,便觉得很容易。后考珠算,好多人一起打算盘,看谁先交。最后一关是口试,提一些问题让你回答,从当前的政治形势、抗日战争到你崇拜什么人,等等,聊天式的。几十个人考试,就取了我一个,韬奋、徐伯昕都找过我个别谈话。1938年4月,我正式参加工作,担任书店会计。
当时我搞劳工运动,劳工斗争的目标是争取八小时工作制,而生活书店是七小时工作制,另外一小时用来学习,哪有这么好的单位啊!至于学习,一是让我们每天看报纸,自己学习;二是读书,比如政治经济学。我们有学习自治会(注:应为读书讲习班),那时候苏联一个作家叫列昂节夫,沈志远翻译了他的《政治经济学》,我们学习后,就知道资本主义非崩溃不可。(注:应为沈志远等人撰写了《列昂节夫“政治经济学”一书的主要内容》)之后大家学习讨论,生活书店总编辑张仲实也参加,这样一位大理论家加入我们,这当然是不同于一般的学习。我虽然不是搞编辑出版的,是搞会计的,同样参加讨论学习。还组织出去郊游,徐伯昕、韬奋跟我们一块儿出去、一块儿玩,同事之间的关系非常融洽。
▲ 在武昌东湖郊游(1938年)
韬奋也好,伯昕也好,任用你就会给你极大的信任。众所周知,一般会计和出纳是不能够一个人的,因为很容易出危险。日本人进攻汉口时,总管理处要撤退到重庆,一部分人先走,剩下的人不多,就把全部东西,像支票、图章什么的,统统交给我一个人管,因此我觉得工作好极了,心情舒畅。
兰州生活书店
1938年10月,日本人打到汉口,我们就撤退了,我被派到甘肃的兰州生活书店当会计。兰州分店的经理叫薛迪畅。整个西北陕甘宁青新五省,只有兰州一个分店(注:西北地区曾有西安分店,1937年12月开张,1939年4月被封),当时西北非常落后,陕北不能去,国民党查禁书、抓人,我们派了两个人去天水开了个小书店,没几天人就被抓走了。我们想在西北开拓进步书刊,首要目标是甘肃省会兰州,第二个大目标是新疆。新疆情况很特殊,军阀盛世才一副假面具,有联苏、联共的一套,杜重远就是那个时候去的,茅盾、张仲实后来也去了,还有演员赵丹,去了一大批,以为那是第二个陕北。我们花了很大力气,把新疆作为重点,准备开分店、印书;因为新疆挨着苏联,有印刷机、进口纸张,我们计划把迪化(现乌鲁木齐市)作为一个中心点,在迪化印书,然后返回来发到陕西、甘肃、青海这些地方。
谁晓得盛世才两年工夫就翻脸了,到1940年反水了,我们党的代表、毛泽东弟弟毛泽民等人都被抓起来杀掉了。剩下一些人被中央派李先念救了出来,我们在兰州也待不住了。
1940年5月,我们又被迫撤退。那时公路局买票很困难,还要担心被抓。为了既抓到你,又能够保密,他不在兰州抓你,而是在另外交通口子上抓你,这样避免引起社会舆论。我跟薛迪畅两个人上了黑名单,怎么知道上黑名单了呢?兰州有一个八路军办事处,陈列出从敌人处缴获的文件,里面就有共产党员名单。我在那待了三年,上了两次黑名单,第一次是在兰州的地址,第二次是我已离开兰州到重庆了,名单上留着“此人已去重庆”。其实那时我还不是共产党员,1939年“反共”以后,很多地方出了问题,有一段时间停止吸收入党,被我碰上了。可见生活书店在当时是一个什么样的书店,它处在一个什么环境下面。
我们要走走不了,如果在公路局买一张汽车票,一出兰州就被抓进去怎么办?运气好。当时茅盾和张仲实找了一个借口,说母亲生病了,要还乡,因为名气大,盛世才不敢抓,同意他们离开新疆。他们到了兰州,还是没有车,就找甘肃省政府主席、第八战区司令长官朱绍良,朱也没办法。又碰巧遇到青海一个藏族活佛喜饶嘉措,此人跟韬奋一样,是国民参政会的,正好国民参政会要开会,要从西宁出来,就派给他一辆车,相当于今天的小中巴。他到兰州后,不晓得什么关系,与茅盾联系上,因为本身思想比较开明,对韬奋比较有好感,就同意茅盾一家和张仲实坐他的车一起去重庆。我和薛迪畅就找到茅盾、张仲实,说能不能把我们也带走,于是我们两个人就作为他们的随员,逃出虎口。
▲ 茅盾(前排中)、张仲实(前排右)去新疆途径西安,与西安分店同人留影(1938年)
兰州到重庆要经过西安,西安有我们一个同事被关在集中营,是西安分店的经理周名寰(注:1936年参加生活书店,1939年被捕后死于狱中)。周名寰是跟我一起从武汉撤退的,他分到西安分店,我分到兰州分店。他在西安分店被胡宗南抓走,我们便到监狱去探望他,想办法把他救出来,结果无能为力。我们在兰州时,天水支店经理薛天鹏也被抓,我们的经理就跑到天水去不断找当地专员,谈了三次话才把他救出来。我们要卖书,又要被抓,还要救人,你说难不难!书店前前后后被抓了几十个人,我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重庆生活书店
1940年6月,我到了重庆,就在生活书店总管理处做稽核科主任,处理被封的分支店的烂账,搞得我真是惨极了,因为这个地方被封掉,寄来一大堆账目,那个地方撤退了,又寄来一大堆。天天目睹这些兄弟店一个一个被封掉、被关掉,人被抓,一大堆烂账还得给它清理,我的仇恨能不增加吗?生活书店分支店之间有很多经济来往,比较注意账目清楚,不是随随便便的。搞到冬天,重庆分店的会计主任离开了,把我从总管理处派过去当会计主任,经理是张锡荣,上海的方学武那时也在重庆分店。
▲ 重庆学田湾生活书店总管理处(1938年)
干了没几个月,皖南事变发生。报纸正式公开是1月18、19日,我们1月11日就知道了,知道得比较早。为什么呢?《新华日报》是1938年1月11日创刊的,每年要开庆祝会,那天正好是创刊三周年纪念。《新华日报》跟生活书店关系非常好,每年社庆,我们除了留在家里看门的,统统都去位于重庆郊区化龙桥、红岩嘴那里的社址,读书出版社、新知书店的人也去。去做什么?我们参加篮球比赛、下棋之类的文娱活动,完全亲如一家人。
那一天大家高兴极了,好像到了延安。到了《新华日报》不就是到了延安吗?都是共产党。我们好几个女同志都叫《新华日报》“拿”走,嫁给他们男同志了。晚上吃完饭,周恩来在纪念会上讲话,突然断电了,周总理就讲:“大家不要心慌,黑夜不会太长,马上就有光明。”后来电来了,他就告诉大家,皖南发生事变,叶军长被俘。所以我们1月11日知道了皖南事变。
1月18日,《新华日报》发表总理题词。国民党公开发布命令,称新四军“叛变”。2月10日左右,生活书店剩下的六个分支店,一下子封掉五个,贵阳、成都、昆明、曲江,还有一个我想不起来了(注:梅县支店,1941年3月收歇),最后只剩下重庆。为什么重庆店不封、也不抓人呢?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已经下命令给师党部,即日起封门、抓人。重庆当时是首都,外国使团很多,重庆市长接到这个命令后,表示这样一来会引起反应,而且周恩来的电报已经公开,我们党中央向国民党提出抗议,并提出十几条解决办法,其中一条就是启封书店、放人。另外蒋介石制造的皖南事变,得不到外国人的同情和支持——抗日要团结,怎么自己打起来了?所以重庆虽然收到了命令,但是没有执行,就这样拖下来了。五十多个分支店统统没有了,只剩下重庆分店装门面。我们内部有一些人说干脆我们把这个店盘给别人吧。后来包括总理在内的一些领导说,你们不能够自己停,要坚持,除非他们来封你,否则绝不撤退,坚持到底。如果自动退出的话,国民党不是更高兴嘛!于是我们这些人都下定了决心,你来封你就封,你要抓你就抓,我们有一句口号:坚持就是胜利!因而重庆分店从来没被封掉,一直存续至1947年。生活书店、读书出版社、新知书店,当局是否让你存在,已经成为当时政治气候的一个标记。
▲ 生活书店在渝同人合影,前排左一为仲秋元
转移资产、合作经营求存
皖南事变以后,韬奋辞掉参政员一职,发表抗议信,与徐伯昕等出走香港了,总管理处也整个搬到了香港。张锡荣是很重要的人物,被党调去搞金融贸易工作,我们就分散了。重庆分店由方学武担任经理,我是营业主任和会计主任。到了夏天6月份的时候,我们还有几万户的邮购卡片、一部分书和资金,同黄炎培的中华职教社商量合作。《生活》周刊是从中华职教社分出来的,生活书店又是从生活周刊社书报代办部起来的,而中华职教社办了一个进步刊物《国讯》旬刊,里面也建立了书报代办部,我们就把全部的邮购户卡片和一部分存货书挪过去,写信告诉读者,说你的生活书店邮购卡已经转到这里了,你还有多少存款,要买书的话到这里来。我们把书刊代办部搬到了张家花园,由孙洁人、薛天鹏和我负责。读者好像都知道,照样给我们很多信任,不断地来买书,生意很好。书刊代办部又继续发展,正式成立了国讯书店,中华职教社也投资了。
到太平洋战争发生,苏联、美国、英国都与中国人站在一条线上,中国的抗日战争成了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一部分,国民党不得不再放宽一些措施,环境逐渐缓和。比如过去苏联是不让宣传的,现在这个限制就放松了,莫斯科大战胜利,报纸不报道行吗?也得说苏联一些好话。那时候徐伯昕同志从香港回来,见到总理,总理就讲,你们要分一、二、三线。我们就利用这个机会,按总理讲的一线、二线、三线的精神开展工作。
一是成立了文林出版社,由生活、读书、新知和中共南方局共同投资。主要出版苏联红军抗击德军英勇战事的书刊,包括苏联、旧俄罗斯的一些文艺书。方学武抽出来当文林出版社经理,生活书店经理改由从昆明回来的薛迪畅担任。二是与立信会计事务所的潘序伦联合,以徐伯昕的名义建立立信会计图书用品社,诸度凝(诸祖荣)担任经理。解放后他回到上海。三是前面提到的成立国讯书店。四是沈钧儒先生用他做律师赚的钱办了峨嵋出版社,主要出鲁迅的书。当时《鲁迅全集》已经没法再印,大后方希望有他的书,也不容易被国民党禁掉。我被派去当峨嵋出版社的经理,首先出版了一批战斗性最强的杂文。
▲ 薛迪畅
▲ 诸度凝
所以当时在重庆,除了生活书店继续坚持以外,还有文林出版社、峨嵋出版社、立信会计图书用品社、国讯书店四个二、三线机构。徐伯昕将我们五个经理作为核心小组成立了领导机构,领导大后方重庆这一块。
建立新出版业的统一战线
1942年到1943年,情况又有一些变化,要立宪了,整个民族宪政高潮起来了。那时候,伯昕同志在桂林,韬奋回不来;徐雪寒被总理派去苏北根据地,由沈静芷主持新知书店工作;实际上只有读书出版社的黄洛峰来担当三家书店的工作。黄洛峰是中共南方局文化委员会委员,接受南方局和总理的指示,再向三家书店的人说明。我们那时候已经不分彼此了,因此三联书店名义上是1948年成立,实际上是1943年底开始的,我们建立了联席会议制度,等于是一个三联机构。(注:三家书店的联席会议制度始于1943年6月下旬,见《生活书店史稿》,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10月版,第333页。)
黄洛峰传达党的指示,要广交朋友,建立统一战线。因此我们就联合了好多民营出版社,组织成一个新出版业联合总处。当时私营出版社跟我们一样受到政治和经济的压迫,政治压迫是一样的,比如书要送审,所以大家对取消图书杂志审查制度的意见是一致的,目标是一样的。商务、中华不参加这些事,他们是得利者,国营教科书就是他们和世界书局等七家包办的。教科书最赚钱,我们沾不上。所谓新出版业就是相对于旧出版业而言,最初发起者是19家,登报公告后就增加到20多家,到抗日战争胜利前夕已经有30多家,不断地有人申请加入。黄洛峰为董事长,上海杂志公司的经理张静庐为总经理。联合起来以后,先办了联营书店,在重庆设立门市部,教育书局的经理贺礼逊担任经理,我被派去当副经理。所以我既是峨嵋出版社的经理,又是联营书店的副经理,而联营书店主要是靠我们三联的人在支持,其他只提供书,结果就是把三家书店的人抽出来放到联营书店,由我来具体领导。第二年,联营书店改组,在成都开了分店,贺礼逊当总经理,我当重庆分店的经理。我们采取出版分开、发行联合的策略,由于民营小出版社没有力量自己开书店,我们联营书店便来代销它们的书,大家都很欢迎。
▲ 在重庆联营书店时的仲秋元
联营书店成立以后,新出版业联合总处又办了不少事情,最主要的政治方面的要求,即向国民党要求出版自由,取消图书杂志审查制度。经济方面是要求买平价纸,那时纸张价钱很贵,商务印书馆他们是官方纸价,很便宜,我们也希望能够得到贷款,拿到平价纸。新出版业联合总处在重庆成为一支很重要的力量,国民党方面不得不找我们谈话,比如关于取消图书杂志审查制度一事,他们心里不愿意取消,但不得不出来开个会,商量应付一下。1944年后情况就更好一些,我们活动的余地就很大了,做了很多事情。
三家书店的合与分
1945年,延安开“七大”,毛主席发表《论联合政府》。这个消息传到南方局,总理对我们讲,抗战胜利指日可待,战后这么大的沦陷区,三家书店应该联合起来,到抗战胜利后,就可以占领进步书刊的出版发行阵地。这样一来,三家书店领导人就要做一些准备。
联合起来没那么容易,三家书店都有自己的历史,便先搞了一次三家书店的联合评选模范工作者活动。原先我们每年都各自搞这个竞赛,现在联合起来,可以互相比较,互相了解。同年5月,洛峰同志又正式传达南方局的意见,要我们正式联合起来,决定了几件事情:第一,从延安来的书稿和新进的书稿,三家书店不要争抢,设立一个联合出版部,原来各家书店要重版的书继续重版。我因为一直在搞联合,又被安排去了联合出版部。没有什么名义,一共三个人,我是总负责人,范用负责编校,何理立负责行政、会计。(注:何理立[1923.1.6—2022.5.15],仲秋元夫人。1943年考入群益出版社,任会计;1945年调入生活书店重庆分店;1948年任香港三联书店会计;1949年赴京后,任三联书店总管理处会计、新华书店北京分店副经理、外文书店首任经理至离休。)第二,先把新书的出版联合起来。第一本书就是“人民丛刊”之《毛泽东印象》,引起震动。稿子是从延安带来的,那时国统区没有正式出版的毛泽东传记,这是第一本,主要撰稿人是爱泼斯坦。“人民丛刊”最初定为二十本,不以三联书店的名义,而是用人民出版社的名义出版;毛主席到重庆进行谈判,他《双十协定》一签字,《毛泽东印象》就出版上市,第一天门市部挤得要命,都来买这本书,没过几天就再版。第二本书《新社会的新教师》也是从延安拿来的,介绍陶端予在延安怎样办学校。第三本书叫《光荣归于民主》,介绍解放边区、边区的民主选举活动。第四本书是《反对内战》,名字比较吓人,我在立信、《大公报》登广告,专门木刻了这四个大字,登在报纸上,所以之后我的罪名就在这里。出了四本书以后,打仗了,稿子供不上了。而这四本书在三联联合出版部是响当当的,之后这四本书又在解放区大量发行。
抗战胜利后,情况又发生了变化,党指示,马上派人回上海,占领出版发行阵地。三家书店都是在上海成立的,不用再去社会局登记,直接恢复营业即可。于是改变原来的方针,回到上海后,出版不并,发行统一,集中力量。方学武他们一部分人就回上海复业,我留在重庆,当三联书店的经理,把三家店的人合在一起。事实上,第一家三联书店是在重庆成立的,正式以三联书店名称公告天下。
抗战胜利,上海搬到重庆的出版社纷纷回到上海,有几十家出版社将重庆的业务和西南的发行都交给我们,几十本刊物也交给我们来总发行。所以1945年底1946年初,三联书店业务经营逐步扩大,实际上成为了西南进步书刊的发行中心。
▲ 仲秋元在三联书店总管理处
渣滓洞的开洞元勋
1946年,内战打得越来越厉害,政治形势越来越险恶,国民党占领张家口,国共谈判完全破裂。1947年2月28日晚,《新华日报》被封,全部人马集中起来送回延安。我们感到很危险,《新华日报》走了,下一个就该轮到三联书店。我就做了准备,首先还是以前的办法,搞分散,我派人到昆明、成都、重庆,另外设立不是三联的“三联”,如重庆设立沪光书局,成都设立蓉康书店,昆明设立茂文堂,等等。把人和货都分散出去,这样的话,如果重庆三联书店被封,我们还可以继续工作,继续坚持。
总管理处得知这个情况,让我离开重庆回到上海,黄洛峰也在上海。谁来接替我呢?选定的第一个人,不知道什么原因不来;选定的第二个人,不行,干不了;再选第三个人,耽误了时间。5月底,我带接手的人到全市各家书店交接关系,就在此时,我被捕了。
被捕并不意外,三联始终是眼中钉,早就上了黑名单。另外也是因为当时国内反内战的大形势,北平学联发起号召,各大城市的学联准备6月2日在全国展开抗议游行,有的地方党组织发现后,下命令制止,因为党的城市工作方针不搞这种,牺牲太大。国民党知道了,从南京下命令,6月2日以前,一定要制止这个游行,要镇压。重庆特务机关,5月31日一天抓了三百多人,有《大公报》《新民报》的记者,剧社、书店的经理,学生,我是其中之一。深夜被捕时,我正好收到香港寄来的《群众》杂志。待我进到监狱,发现里面是空的,什么人也没有,都事先腾空了。
我住的第一处监狱是重庆警备司令部的石灰市看守所,本来是关一般刑事犯的,我第一个进去,后来陆陆续续又进来人。第二天,我被送到国民党军统局的局本部,在二路口双青石那一带(注:国民党军统局总部在重庆渝中区中山二路174号),那里面有几百个人,包括学生、记者。他们知道这么多人不可能都是共产党,就想筛淘,所以第一步开座谈会,讨论内战,说内战是共产党搞起来的,我们当然不会跟着他讲;第二步,起草一个文件,把内战的责任推给共产党;第三步,半夜搞突击移转,制造恐怖气氛。
这么多人被抓,社会舆论很大。因为其中有左派,也有非左派,还有很多当地、本省的官僚、大资本家子弟,因为那时上大学的都是家里比较有钱或者做官的,群起反对恐吓,他们不得不陆续放人。
遭审讯时,我基本上就是一条原则:我是商人,只卖书,没有参加任何党派;我卖的书,都是国民党过去审查通过的,如果犯法把我送法庭。抗战以后,图书杂志审查制度已经取消了,他们派了国民党的社会局长,也是个出版社经理,到监狱里来探望我,他说:“仲老板,一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说:“你还不知道我吗?书局的来来往往,你们都知道的。”把他给顶回去。他们抓不到证据,又说我参加“六二暴动”。我根本就不知道“六二暴动”,因为当时党的关系是明确划分的,我们不参加学生运动,不发生各种联系,党交给我的任务就是办好三联书店。他们拿不到证据的。
这样筛选下来,剩下三十多人,他不肯放人了。明明知道没有证据,但是一定要把你放在手里,于是就造假,编一些罪名。仲秋元是共匪,是中国共产党对外关系委员会委员,第一个罪状是贩卖共产书刊。这是明摆着的事实,我不能否认。第二个罪状是同四川省委、南方局的吴玉章有经济联系,拿共产党的钱,有吴的日记为证。扯淡,吴玉章的日记怎么可能拿到?他是四川省委书记,已经回延安了。第三个罪状是《新华日报》经理于刚的账簿证明,我也拿了钱。这几条罪状登在报纸上,说是我自己供认不讳的。
最后,他们挑了五个人,把我们从军统局的牢里提出来,放到警备司令部的一个小看守所,就几间房子,算是过渡,办自首手续,意思是你很快就可以出去了。家属也可以来看望,送吃的东西。我买通看守,每次给他五块钱,每天晚上回家拿东西、拿报纸看。
那时候,三联书店另外一位同志也被捕,他就要出去了,我就在香烟盒子里写了几句话:一是给我刚刚出生一年的儿子起一个名字,叫嗽燕,因为我住的军统局局本部叫嗽庐,咳嗽的嗽(注:应为漱庐),从漱庐里飞出来的燕子;二是我写我一定以韬奋先生和名寰同志为榜样,希望你们继续坚持工作。我以韬奋高尚人格来告诉三联同志,要坚持下去,不要因为我产生动摇。
老何(理立)也很坚定,为了营救我到处奔走,当时帮老何的就是江姐(小说《红岩》中江姐原型,革命烈士江竹筠,何理立友人,彼时同借住在重庆江姐亲戚家,为营救仲秋元奔走),后来在渣滓洞遇到她,还没被捕。
▲ 何理立
军统的人比较粗,不如中统的人了解情况多。他们查我是不是党员,是不是民盟和救国会。因为沈钧儒是大律师,我和沈老的关系是公开的,我讲自己1941年就离开生活书店到国讯书店,1943年又到联营书店、峨嵋出版社,否认自己与生活书店的关系。见我什么都不承认,只说自己是商人,他们又来软的,找我一个哥哥来劝,还让我答应出去以后参加民盟。我说对不起,我现在还不是民盟,你都把我抓起来了,等我出去加入了,不就要第二次被抓起来,这个买卖我不干。诱降工作又失败了。
拖到12月,快年底了,敌人看没有什么希望,准备把最后剩下的二十多人长期关押,我们进了渣滓洞。渣滓洞原来是中美合作所(注:国民政府军统局戴笠与美国海军情报署梅勒斯合办的军事特务机构,1943年4月成立,1946年3月撤销)的一个监狱,抗战胜利后,中美合作所撤销,梅勒斯他们已经回去了,所以这个监狱只是一个继承的关系,实际上是重庆行营第二处的第二看守所,第一看守所是白公馆。我在12月底进渣滓洞的时候,一个人都没有,我们是第一批,算开洞元勋。
那时重庆书业有两个工会,一个是发行业工会,一个是出版业工会,两个理事长向来是不合作的。为了扩大统一战线,我在两个工会之外建立了一个联谊会,既包括出版业又包括发行业,把它们黏在一块儿,所以他们说我这个总干事还是做了点事情的。我被抓后,他们说,仲秋元怎么会是共产党呢?不是共产党。两个理事长出面,一家一家书店敲图章保我。后来,他们俩来看我,很不容易,一般是不允许探望的。他们让我亲眼看到带来的请求保释的呈文,我一看,下面一排毛笔字,红色图章一个个盖在那,我也没法数,他们说是五十多家。我很感动,说你们放心,并把我的情况告诉了他们。
内容来源:《新闻出版博物馆》202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