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研究 史话阅览 详细信息
郑重“两弹一星”采访手记 | 梓潼:历史的回响(一) 2024-01-12

微信公众号2023年11月24日发布

▲郑重(摄于2017年4月)

郑重先生是《文汇报》高级记者。他在1980—1984年几次深入位于北京、四川、青海的核试验基地与运载火箭、人造卫星的研制发射基地,采访了钱学森、陈芳允、王淦昌、邓稼先、任新民等“两弹一星”元勋,以及国防科工委领导张爱萍、第二机械工业部领导刘杰、刘西尧等,记下了大量采访笔记。这些笔记讲述了国防科研人员在艰苦的自然条件和严苛的政治环境下,克服万难,研制“两弹一星”的过程。从这些珍贵的资料中,我们可以读到几代人为了中国的航天事业,如何“献了青春献自身,献了自身献子孙”;也可以了解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眼中的善与恶、美与丑;还可以读出作者郑重先生的家国与儿女情怀。

采访手记包括东高地日记、白石桥日记、房山日记、峨嵋日记、梓潼日记、酒泉日记、北京日记、西昌日记等,我馆馆刊2017年第1期、第2期曾连载梓潼日记(1981年3月24日—4月17日),主要内容为对四川绵阳九院科技人员的采访记录。

我馆主办的“百里溪畔沐秋荫——郑重捐赠文献展”将在下月开幕,特此再刊郑重先生采访手记,揭开四十年前一次深度报道的工作幕后,向观众先行介绍记者郑重及他笔下的精彩报道。

题记:九院藏龙卧虎,精英荟萃,是原子弹系统的龙头。这条龙昂首于长城脚下,行云于青海湖畔,如今盘踞于秦汉入蜀的古道,积蓄着待发之势。

①四川绵阳九院(现名:中国工程物理研究院)于1958年在北京建院,1962年迁往青海海晏221厂核武器研制基地,1969年迁往四川绵阳梓潼长卿山(“902地区”),1983年迁往绵阳科学城。九院先后使用过二机部九局、北京第九研究所、二机部第九研究设计院、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九研究所、核工业部第九研究院等名称。

1981年

3月24日 星期二

下午4时,乘火车去绵阳,对成都还是有些留恋,待来日重游。

晚8时到绵阳车站,九院的王同志已经等在车站门口,他说院长邓稼先刚刚上火车去北京开会,无法和你们见面了。我们马上又乘吉普去九院。

九院的所在地是梓潼。到九院时,已经是晚上9时半了。副书记孙顺德来看望。吃了晚饭,11时就寝。

3月25日 星期三

白天才看清九院是在山沟里。周围都是山,山上光秃秃的,没有树木,环境不如一院优美。但职工生活安排得尚可。

给仲英(妻)信,不知海歌(子)报考大学作如何打算?惦记着放心不下。此时,我应该留在家中,为他作些参考。不过,他的自主精神很好,会作周到考虑的。

早饭后开始采访。

九院科研处谭元江向我们介绍基本情况。

第一颗原子弹的代号为“596”。在1959年6月2日,苏联撕毁合同,撤去苏联专家,为纪念这个日子,所以叫“596”。

1960年,对原子弹研究有上下马之争。苏联人说:“中国人连裤子都穿不上,还搞什么原子弹。”中央也有上马和下马两派,上马派胜利,就决定要大发展,把研制基地从北京转移到青海,选址即是电影《金银滩》这个地方,在青海已经算是好地方了。海拔三千多公尺,条件极为艰苦。经过27次试验,第一颗原子弹在1964年10月爆炸。

我问:为什么会产生上马和下马两派,他们是怎样争论的?

谭元江:中央如何争论,我们不知道,只是听说,这可能和当时的经济困难有关系。

谭元江谈的非常谨慎。他们这里从来没接受过记者采访。和其他单位一样,对我们的到来,事先都打过招呼的。还不熟悉,熟悉了之后情况可能会好一些。

任新民和我们谈了最初在北京的情况。

②任新民(1915—2017),安徽宁国人,航天技术与液体火箭发动机技术专家,中国导弹与航天技术的重要开拓者之一,中科院院士。作为运载火箭的技术负责人领导了中国第一颗人造卫星的发射,担任试验卫星通信、实用卫星通信、风云一号气象卫星、发射外国卫星等六项大型航天工程的总设计师,主持研制和发射工作。“两弹一星”功勋奖章获得者。

没有实验场地,就借了工程兵在长城脚下的一个实验场地,在官厅水库附近,建了实验碉堡,隔着沙包进行爆炸试验。那时正是困难时期,20%的人浮肿,拿着手电筒做实验,住的是统铺,三十多人睡在一个铺上。

1960年5月,用小锅炉做炸药,使炸药成型。没有模具,就用马粪纸做,用一般的工业雷管,把最快的仪器都调来,记录快速现象。后来从北京转到青海,条件就艰苦了,每人每顿饭发两个青稞面馒头。试验装置很娇贵,怕冻、怕震。运仪器时先修路。仪器运来,没有吊车,用人抬,就像四川抬滑竿那样,八个人一组,事先练了半个月,配合得很好,走得非常平稳。

3月26日 星期四

上午,没有安排采访,我们去逛梓潼县城。

梓潼是一个古老的县城,上午我去这个县城赶场。要过一条很大的河,我们踩着河心的石墩过河。如果是夏季,河水会把石墩淹没,便要从桥上过河了。因为去得较早,街上还没有多少人,街上的居民正忙着打扫。我走了东大街、西大街,然后又去了南大街和北大街。到十点多钟,街上的人才逐渐多了起来,背着背篓的人群,络绎不绝地涌上街头。

在街上,摆地摊的很多,大部分是农产品,从大米到各种蔬菜、菜籽。当地出产的草药、鲫鱼、桂鱼、鸡蛋,只要你需要的生活用品,这里都可买到。

特别兴旺的是猪牛市场。上街买小猪仔的人很多,有的牵着两只小猪,有的用背篓背着,有的用独轮小车推着。其他还有木材、毛竹,都可在街上出售。很想找一本《梓潼县志》看看,一时找不到,也没有时间。

下午采访陈能宽。他很温文,瘦长的身材,白白的面孔,说话的声音不大,节奏也慢。在小食堂吃饭的时候我们就和他同桌。他用筷子夹绿豆芽,是一根一根地夹,夹起来还要用眼睛看一看,然后才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着,像是品评豆芽的滋味。

③陈能宽(1923—2016),湖南慈利县人,金属物理学家,中科院院士。曾任九院实验部主任、副院长、院科技委主任、院高级科学顾问,核工业部科技委副主任,国防科工委科技委副主任等职。中国核武器事业的奠基人之一,“两弹一星”功勋奖章获得者。

像他这样一个细致的人,说啥也无法把他和爆炸联系起来。他是九院副院长,爆炸物理专家。陈能宽唐山交通大学毕业,曾留学美国,1947年赴美国耶鲁大学留学,1950年获得物理冶金学博士学位。1960年之前,他在中国科学院物理所搞金属物理。陈能宽说:

开始搞核武器,用土法上马,用的炸药雷管都是工人做的。雷管爆炸的时间短,电压高。炸药原材料是买来的,开始做炸药是用铁锅子煮,经过合成,达到试验的要求。做的炸药不是电影里用来炸碉堡的炸药,雷管和元件要拼在一起。为了达到轰炸波均匀,要求炸药密度要均匀、成分要均匀、成型要均匀、表面要光滑。

插雷管要把雷管和炸药合成一个整体,就像姑娘的小辫,我们说插雷管就是梳辫子。

我们像小学生一样,听他讲炸药的基础知识。他的态度很诚恳,不是应付我们。给我们留下良好的印象。

我问:从长城脚下的17号靶场到青海金银滩,现在又在梓潼安营扎寨,你最留恋的是哪一段生活?

陈能宽说:

搞原子弹,特别像这样搞爆炸物理的,时刻都在惊涛骇浪中,带有浪漫性的刺激,风险很大,都有许多值得留恋的事。长城脚下的17号靶场,处于最初的创业阶段,人气很旺。王淦昌、郭永怀还没有来之前,就我们十几个人,要挖坑做掩护,要做爆炸支架,铸造各种炸药部件,每天都要打炮,有时一天要打几次炮。我记得很清楚,我们打响第一炮是在1960年4月12日。17号试验结束后,我们还爬了一次长城。1964年10月16日,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也是令人兴奋的。其实10月15日晚,原子弹在702场区就进行总装了,我最大的担心是怕元件装错,只要一个元件装错了,就会把整个原子弹毁了。我在现场总是像老太婆一样嘱咐操作人员别装错了,别装错了,他们听得都有些不耐烦了。直到原子弹炸响,我看到了蘑菇云,才算把心放下:嗨嗨,材料总算没有装错呀。

3月27日 星期五

三所所长吴永文正好来院部开会,院部安排我们对他作一次采访。

三所的任务就是搞炸药,由炸药变成原子弹部件。吴永文把他们的工作概括成一个“高”字。他说:

我们搞雷管的,精度要求特别高,能量要高,密度要高,同步性要求要高,总而言之,离不开一个“高”字。搞炸药的离不开水、电、气,可是当时连锅炉都找不到,就用烧开水的炉子来熔化炸药。但炸药又很忌讳火,很矛盾,在矛盾之中工作要过细。有一次下大雨,发了大水,把炉子也冲跑了,我们又把炉子捡回来继续干。

我说:采访时,有几位同志都说炉子被大水冲跑了,是怎么一回事?

吴永文说:

那时在长城脚下,气候变化无常,有时天气很好,可是一阵风吹来就要下雨。那天又刮风又下雨,这是常见的天气,大家也没当一回事。但是山洪冲了下来,我们住地被淹在洪水中,帐篷塌了,被子也被冲走了,锅碗瓢盆、仪器设备、研究资料都漂浮在水中,煮炸药的炉子也被大水冲走了。那时,陈能宽是试验队的负责人,他带领大家下到齐腰深的水里,抢仪器、抢资料,把仪器搬到山上。陈能宽把抢到的资料紧紧地抱在胸前,朝高处跑。王淦昌那时已经是长者了,在洪水中追赶一个被水冲走的仪器,他伸着手,眼看要抓着仪器,结果又被冲走了。王淦昌再次去抓,一个浪打来,他也倒在水里。陈能宽一看惊叫起来:“快救王老!快救王老!”一位女同志扔掉手中的东西,一把拉住倒在水中的王淦昌,陈能宽说:“把王老拉上来,太危险,漂走了的就不要再抢了。”后来,李觉和郭永怀来了,把我们转移到工程兵住的平房里。以后,我们就不住帐篷了。

那天晚上,没有人说笑了,又不能干事,就围坐在王淦昌身边,听他讲青年时代留学的故事。他说我们选择了很好的事业,把自己的知识和国家的需要结合起来,会创造一个美妙的世界。他很有诗情,在长城脚下打炮时,要离开了,他把自己的一绺头发藏在长城城墙的砖头缝里。他平时也给我们讲了许多,现在已经记不清他的一些具体说法了。

谈到当时生活困难,吴永文说:

一天只吃一顿饭。在农村,海棠果被风吹落到地上,我们捡回来,就开小组会进行批判,说我们是抢来的。没办法,大家异口同声地说“错了”。中秋节发月饼,有的吃月饼吃死了,不是吃得太多,而是肠胃都饿细了。

谈到工作困难,吴永文说:

工作最困难的就是陈能宽经常说的那个“玩艺”,工作之难可想而知。用机械加工炸药,容易产生火花引起爆炸,被视为禁区,我们居然研究出新的工艺,用机械加工炸药。加工成了,一见风又出现了裂纹。这是预应力的关系,我们又研究如何释放预应力,把预应力减到最小。刚刚出现裂缝时,钱晋急得眼泪落了下来。他是一个很忠厚的人,自己责备自己。大家都没有经验,谁都不应该受责备。

④钱晋(1922—1970),浙江海盐人,1944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应用化学系,1946年赴晋冀鲁豫边区。曾任北方大学工学院教师、华北大学工学院副教授。1954年后,历任北京工业学院副教授、第二机械工业部第九研究院副研究员。领导研制成功多种高级炸药、塑料粘结炸药,为我国核武器的研制作出了贡献。

1964年,第一颗原子弹出厂之前,在211厂要做一次全尺寸中子试验。那次试验很重要,决定能不能到基地试验场区去,关系到能不能出中子的大事。我当时是第二生产部副主任,在207室装配的时候就发现塞子和那个元件要求的公差大概差了几道。那时张爱萍、李觉、刘西尧、朱光亚都来了,看“产品”的装配。发现问题怎么办?二部主任钱晋和我们连夜研究,最后决定203室的刘振东、郑绥仁加上几名工人,连夜进行修补。那个工作就像雕刻象牙一样,一道一道往上加,要减的就一道一道往下减,精雕细刻,最后做到一道不差。第二天就进行装配。最后在211厂六厂区打炮成功,中子出得很好,后来就准备上核试验场区去了。

第一颗运往新疆核试验基地的是596–0模拟产品,专列是从铁道部调来的几节从德国进口的带保温设备的车厢。1964年8月15日,在第二生产部专列车站站台上起运。我记得211厂的党委书记还亲自为我们送行。运到核试验基地历时8天。列车上没餐车,一到兵站,饭就送到站台上,我们押运的人就在站台上吃饭,吃完继续走。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停,都是按照铁路部门和保卫部门联合制定的时间表。我们第一次押运产品没有经验,人就坐在货车的最后一节车厢,那是车长坐的一节尾车,震动得不得了,椅子都是硬木板,人坐着很不舒服。车上保温很重要,要求恒温,温度高了要往下降,温度低了要提升。这个车厢虽然保温,但并不严格,无法达到我们的需要。德国人制造这种保温车厢是装蔬菜、水果用的,对温度要求没有那么严格,我们用来运原子弹,就不能完全达到要求了。到了乌鲁木齐车站已经是深夜,产品卸下之后,即用汽车运往乌鲁木齐机场。在机场又用叉车把产品装上飞机。飞机从乌鲁木齐起飞,要通过天山山口才能飞进试验基地,那时正是8月,地面很热,一到天山山口又很冷,冷热差别很大,我们都很紧张。还好,我们的产品经受了冷热的考验,没有出问题。飞机飞了大概4个多小时才到马兰机场。产品在马兰机场再用直升机运到“701”铁塔下的“702”装配2号。“701”是铁塔的代号,“702”是装配场区的代号。试押运回来后我们就正式装配590–1和590–2两颗正式试验产品,接着开始准备运输,9月28日正式起运。211厂厂长李信和我们同车押运。

深夜,读完了《第二次握手》。这部书给人的印象还是深刻的。但是不像评论家们鼓吹的那样好,写得还比较粗糙。

由这部著作,又想到我将要写的东西。应该以什么为基本思想线索呢?我觉得应当写科学家的爱国主义精神。他们在极端艰苦的条件下,在政治上受着非人的待遇,有的惨死在科学事业未竟之时,但是他们没有怨言。这能说不是一种爱国的理想支持他们?我觉得唯一支持他们的是爱国主义精神,想使祖国富强,想使祖国不再受人压迫,在政治上能站起身来。正是这种精神才是难能可贵的。这还要认真思考,也许是胡思乱想,最后什么都写不出来。

3月28日 星期六

今天没有安排采访,中午和水渭亭去水库边晒太阳。水库周围野花盛开,桐树开着淡蓝色的花,在风中摇动,很是漂亮。

晚上看电影《爱情与遗产》。故事组织的还可以。但艺术性较差,“佐料”的东西太多了一点。

现在的电影,除了故事情节,别的就无法从中得到什么了。

3月29日 星期日

这里星期天照常休息,没有安排采访,在河堤上漫步,对下一步的写作胡思乱想起来,仍然理不出一个头绪。

不知水渭亭对创作的事是怎么想的。

下午,去游了“长卿石室”,据说是汉司马长卿和卓文君私奔的地方,他们由邛崃私奔到这里,就埋头在这里读书,《长门赋》是在这里用功读书之后写的。

石室已为农民居住,变成了普通的民房。只是“长卿石室”几个字还耀然在目,刻在山壁上。房的墙脚还有石刻花纹,室外还有石柱倾倒。石室旁有一眼井,看下去很深,这井大概有些年代了。山坡上古柏森然,仍然有着许多雅趣。

石室内有两首诗:

书岩本是读书台,司马长卿锦城来。长门赋献身荣贵,前人已去今又开。

七曲湾环九曲水,奔流暗锁卿山嘴。虹桥一道通紫气,中有来脉钟梓里。

诗不佳,略作一记。

司马相如在《汉书》中有传,以《子虚赋》《上林赋》最为有名,我记得司马迁评论他的赋说:“多虚辞滥说”,但还是有“讽谏”价值的。对他的《长阳赋》则有的学者认为是伪作,但此赋对后世的影响很大。手中无书可查,不能细说。

还有李义山有《梓潼望长卿山至巴西复怀谯秀》诗:“梓潼不见马相如,更欲南行问酒垆。行到巴西觅谯秀,巴西惟有是寒芜。”诗后有注:《新书·志》剑州梓潼县有神山,唐明皇幸蜀,见有司马相如读书之窟,因改神山为长卿山。古时梓潼有二,一为剑州之梓潼县,一为梓州之梓郡。

 

编辑:王吉安

初审:张霞 毛真好

终审:馆务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