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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重“两弹一星”采访手记 | 梓潼:历史的回响(三) 2024-01-12

微信公众号2024年01月08日发布

郑重是《文汇报》高级记者,1962年进入文汇报社。他的新闻工作以开创性、探索性而闻名,在卫生、科学、教育、考古等条线都有过影响深远的报道。

1980—1984年,他曾几次深入位于北京、四川、青海的核试验基地与运载火箭、人造卫星的研制发射基地,采访了钱学森、陈芳允、王淦昌、邓稼先、任新民等“两弹一星”元勋,以及国防科工委领导张爱萍、第二机械工业部领导刘杰、刘西尧等,记下了大量采访笔记。此次展览展出郑重多年来的工作笔记20余册,部分“两弹一星”采访笔记就在其中。

馆刊2017年第1期、第2期曾连载梓潼日记(1981年3月24日—4月17日),主要内容为对四川绵阳九院科技人员的采访记录。正值“百里溪畔沐秋荫——郑重捐赠文献展”展出,特此再刊,补充未能在展览中详细展开的四十年前这次深度报道的工作幕后。

4月6日 星期一

上午,乘车去902所。

902所的艰苦环境,早就听说了。只有进入到山区之后,才能体会到这里的艰苦。汽车进入山口,只见两边高山耸立,山路弯曲难行,路的一边就是悬崖峭壁。车行经一个大坡,司机告诉我,前两年一辆汽车从这里经过,正好一块大石头从山上滚下来,恰巧砸在驾驶室上,司机脑袋开花。

深入山区之后,山越来越高,越来越险,山上烟雾滚滚,有的一缕缕,有的一团团,特别是傍晚,那雾就变成了雨滴,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

气候阴凉,只好穿上棉衣。但两腿还是感到阴冷。

4月7日 星期二

这里的条件虽然艰苦,但生活安排得尚可。职工食堂办得较好,早晨有豆浆、包子、油条,还可在这里炒菜。看了他们的商店,东西还是丰富的,这里还设立了营养专柜,不收现钞,凭营养证领取。这在其他研究所都是看不到的。

这里还有猪肉可买,所里搭了一个棚,可供农民来这里卖东西,把农民的农副产品都吸引过来,为科研人员服务,也方便这里的群众。特别是那宽阔的水泥台子,更是给人一种整齐、清新的印象。

据说这些变化都是柴所长到来之后才发生的。

柴所长是什么样的人?今天下午才见到他。他原是江油县武装部的政委,转业到这里之后当所长。他说:“我不懂科学,可是我懂生活,我就抓生活”,“要感谢那些专家,他们把科研工作搞得很好”。

他50多岁,留着平头,穿了一身线咔叽衣服,有一件黄军装,是穿在里面的。和他一接触,就感到他是一团火,是一个很热情的人,给我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访问副所长胡仁宇。他和我们作了如下的谈话:

1958年,我们开始搞中子发生器、加速器,为堆物理做准备工作。1959年,苏联虽然把合同撕毁了,但宋任穷部长还是带人去,看看能否争取到一些技术。但不行,一无所得,宋部长就提早回来了。我们决定自己干,从全国调来105位骨干。1960年6月,开动员会,向大家交了底。要大家献计献策。大家都不懂,去向专家请教核放射化学,他说他也不清楚,摸索着干。

临界安全是顿神负责。物理测试是唐孝威负责。开始,他们也不知道怎么搞,但大家的关系很融洽,能合作。但到了1964年的“四清运动”,搞什么背对背的揭发,大家的关系紧张,人与人失去了信任,队伍的内部斗争也激烈化。其实,对“四清运动”的危害性,大家都还没有认识。

搞放射化学,工作条件很苛刻,对条件的问题,当时争论很激烈。如何看待条件,一种意见认为要有好的工作条件,这样可以把工作搞得踏实一些。一种意见认为有了条件要利用,没有条件要创造条件。当时的争论还是健康的。我们搞实际工作的,最怕提口号,什么“一颗红心两只手,自力更生样样有”,这是很不全面的。

当时只强调写大文章,不强调写个人研究总结的小文章,货真价实的东西都在小文章中,现在搞得我们总结过去,都找不到具体详实的资料。

1962年,党的八届十中全会确定,原子弹要在1964年国庆前打响,只用两年多的时间就搞出来了,毛泽东批示“要大力协同,搞好这件工作”。1962年10月以后,工作才加快。

我们主要是搞中子源测定。中子源放在炸药里,情况好不好,能不能打响,关系重大。如果一炮打不响,不但浪费东西,还会把研究方向搞错,怀疑起自己的研究方法。记录仪器就是示波器,都是照相的,技术不是太难,但怕出问题。片子是好的,整个系统没有出问题,临界安全用的是铀—235,保证不能出问题。我们国家在任何时候,都没出过临界安全事故,超剂量照射事故也没有,时间虽然很紧,但都很有水平。

炸药怕冷,而青海天气又冷,造了小房子,生了电炉给炸药取暖,这两者是矛盾的。

现在回过头来看,选点在青海是不对的,最后只好放弃,转到现在的地方。有一位从上海来的专家,到了这里之后,就说:“老实给你们讲,我上海有洋房,有煤气,草原生活我受不了。”虽然把他批了一顿,还是满足他的要求,放他回上海去了。另一位来草原的,他的恋爱对象经过政审不合格,不能来草原,组织上要求他与恋爱对象断绝关系,他不干,干脆和恋人结婚,坚持要走。最后还是放他走了,到大学教书去了。有的虽然来到草原,但工作磨洋工,给他工作,他说干不了。你能干什么?他说:除了一加一等于二,别的我都不知道。闹了十几年,他还是不干活。他以家庭困难为借口,在家里不上班。有的人的确家庭有困难,能工作的,院里又不放;对不安心工作的,院里感到讨厌,就放走了。好好干的,家里有困难也不放他们走。

当时在九院愿意干的多,对事业有感情,要争口气,要把原子弹搞出来。

和陪我来的刘树清闲谈,听到一些极为有趣的故事:

第一个故事:

在221厂的时候,有一个科研人员病了,党委书记不管,却在那里跳舞。当时大家吃不饱,都吃青稞,可是对跳舞的姑娘们,每跳一次舞,都发给一个烤饼,作为夜餐。一位室的支部书记正好去买酱油,从跳舞的地方经过。看到这情景,心中非常生气,把酱油瓶向舞队中扔去。音乐乱了,搞得大家极为震惊。

第二个故事:

这个故事是说一个科研人员不懂生活。星期天在家包饺子,他爱人叫他把葱切断。他不会切,不是切得很长,就是落在地上。恰巧在这时候,党委书记到他家里来串门。妻子为了照顾丈夫这种呆拙的样子,就不让他切葱,叫他带孩子,给孩子喂牛奶。但是他也不知道尝尝牛奶的冷热,就喂给孩子吃,结果把孩子烫得哭了。妻子看到这种情景,极为恼火,当着党委书记的面和丈夫大干了一场。

4月8日 星期三

今天,访问的人物是傅依备。他的经历颇具传奇色彩。他的传奇童年、青少年时代的故事很长,这里略去不记。

①傅依备(1929— ),湖南岳阳人。核化学与化工专家,中国工程院院士。1963年至九院工作,历任副总工程师、副所长、所长和院科技委副主任。负责核试验放射化学测试任务,突破了许多关键技术。先后从事核燃料后处理、放射化学、同位素化学、辐射化学、核技术应用和材料科学等方面的科学研究,成绩突出。

傅依备是湖南人,1953年大学毕业,到长春综合科学研究院,做无机泥浆研究。后去列宁格勒大学学金属腐蚀。1960年初从苏联回来,先到政治学院,后来就到清华大学任教。搞过火箭原料,也搞过稳定同位素分裂。1963年调到九院。他说:“要调我的时候,我觉得太早了,研究生没有毕业,还有讲义没有写出来。”1964年到青海,到了西宁就不能走路,在西宁医院住了一个月,治不好,又把他送到北京,用针灸治疗40天,刚有点效果,第一颗原子弹爆炸,命令他回去。

▲1959 年,傅依备(右)与他指导的毕业生在列宁格勒大学实验室

图片来源:《傅依备院士:骆驼草一样的人生》,《中国科学报》2016年11月26日

傅依备说:

926(原子弹代号)地下试验,我们要钻井取样,气体取样,可以测出产品的威力。把一根管子埋进去,外面有阀门、触及剂、压力表,震后要把样品取回来。取样前要排练,穿防护服,安装管道。震后很快就出发,这次放枪了,没有堵住,汽车开过去,外面是太阳,里面阴森森的,风沙很大,地下盖满白颜色的灰,山体还在崩裂,石头一片响声,很恐怖,威力大,很厉害。但没有取到样,因为阀门管道电源坏了,气体抽不出来。回来清洗的时候,剂量笔都超标了,我们的鼻子里,耳朵里都有放射物,剂量都很大。就向领导汇报,赵经普判断可能是电源出了问题。要取得样品,才能取得参数,才能判断试验有没有成功,与理论计算是否符合。要打钻取样,还要等半年之后,对气体取样,分歧还是很大的。马兰试验基地不支持气体取样,朱光亚支持。

我们第二次又进去,发现电源没有设计好,我们就把电机搬进去,穿上防护服,把电机放在车子上,把电源接通,但抽出的气体没有放射性。这不可能啊。检查之后,发现管子被压坏了,这样就无法拿到样品。

这样,我们又第三次进去。几个同志进去后,就跑到山旁边,发现有的地方冒白烟。我们把真空瓶口打开,取了样品,放射性很强。

后来经过身体检查,我吃的剂量最大,一个人一年不能超过5个伦琴,我当时吃了几十个伦琴。吃剂量的有几十个人,有的恶心,到马兰去住院,后来又送到307医院。

第三次试验,也是气体取样,用钢丝绳取样,外面套了高压管,这次取样很成功,放射性很强。到试验室里,发现本底很高。马上把样品抬走,把窗子打开,让放射性跑掉。钢丝绳埋在山头上,胶管、水泥、钢丝绳都是从山下背上去的,都是技术人员自己在干,爬上爬下,很苦。在外国,这些事有专业工人,我们没有专业工人,技术人员自己干。试验之后,山都裂开了,变了形,我们把变了形的山拍下来,说要保密,大家怕泄密,把底片都销毁了。原始资料是很可贵的,但是参加试验的都没有留下资料,多可惜。

在我的生活中,常常会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谁能会想到,我在这个山沟里,碰到了我中学时代的同学——沈遵成。分别25年之后,我居然在这里碰到了他。见面的时候,我已经不认识他了。

能找到他,那的确是一个很有趣的过程:在访问罗德贤时,我们中途休息了一下。这时我问他:“老罗,你是哪里人?”

“徐州人。”

“我是宿县人,咱们可以说是老乡了。”

“我们这里也有宿县人。”

“叫什么名字?”

“沈遵成。”

“这是我的同学,他在哪里?”我高兴得惊叫了起来。

老罗马上拿起电话,我和沈遵成通了话。

晚上到他家里去吃饭。

他的夫人叫邹爱珍,是北京人,现在是打字员,戴着近视眼镜,胖乎乎的,对人很热情。

他有四个孩子,两个男孩,两个女孩。大的读小学五年级,小的还没有读书。

住了三间房。虽然说房间不大,但每个房间都能隔开,学习起来可以互不干扰。

▲郑重(右)与沈遵成

4月9日 星期四

在小河边,看到一个水磨坊。这是一个很小的木板钉的房子。房子中间竖起了两根柱子,磨的上一半有两个洞眼,用绳子系在木柱上,磨的下一半用一根木柱顶着,木柱的下端连着木轮子。再下面是一个很大的带边的木盘,磨出来的面粉就散落在木盘里。磨坊的外面是一条小小的山溪,流淌着湍急的流水。磨坊所在的地势较高,水流不到这里,人们就在山溪中筑了一个小坝,把溪水分流,沿着一条小沟,流了下来。在小沟冲向磨坊的入口有一块木板,平时都是用一块木板把小沟堵起来,使溪顺着一个支岔流走,如果要让水转动时,就把木板拿掉,把另一个小支岔堵起来,水流冲击那个木轮,木轮就带动水磨转动。这是一个既科学又简便的方法。

水磨坊使我们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几乎每天都到那里转转,看到一位少女在那里推磨,那女孩留着两条小辫子,我问她:“你多大了?”

“13岁了。”

“念书了吗?”

“要在家里干活。”

“为什么不去念书?”

“念了还是在山沟里,有什么意思。还是要在这里推磨。”

这座小小的水磨坊,该有多少故事呢?

今天,找了骆德贤、郭高平、胡泽春、刘风祥几位一起座谈。

他们谈到43试验,在地面上做,效应试验较多,爆心在一个山包上,住地离山包上的爆心三百米。试验是在国庆节前后,大家都住棉帐篷。效应试验竖立了一个火箭、海军大门两扇、长江大桥一段、地下铁路一个车站,还有很多粮仓、民房、工事,牛、羊、狗、兔子等动物。

试验的那天,吃了早饭就去了阵地。和爆心距离10公里的地方,有来参观的队伍,有军区的,各兵种都有,都把他们安排好。从开始准备到零前半小时,发下墨镜;零前5分钟时,各种信号就开始动了。开机的时间,供电的时间,至零前一分钟又广播……一声“起爆”:火球升起——火球熄了——黑色的烟云——扩散开去——白色蘑菇云。

没有实地看过核试验,只是在电影上看到过,经他们这样一说,就更具体了。

4月10日 星期五

采访郭高平,他也是搞中子源的。他讲了几件受污染的事情。在实验室内,打扫卫生时,把盛有废液的瓶子移动一下,和另一个瓶子碰上,装废液的瓶碰破了,搞得实验室污染。他们第一个做钋铍源,搞出来之后可做模拟裂变中子源。搞出来之后,三室马上要用,把中子源送到,他们来电话说中子源泄露了。我们又运回来,把容器重新焊接,搞得实验室也污染了,吃了剂量,被送到307医院去检查。虽然吃了剂量,但对我们以后的工作安全很有帮助。郭高平回忆到这些往事,他说:“现在见到他们,我都感到很抱歉,我觉得对不起他们,让他们吃了剂量,对不起他们。”郭高平的几句话,让我有些心动,这不是一般的表白,是发自内心的诚恳。在我采访的许多干部中,很少听到有人说这样的话,他们都还沉浸在过去的激昂与自豪中,很少有像郭高平这样发自肺腑的声音。

内容来源:《新闻出版博物馆》2017年第2期

 

编辑:王吉安

初审:张霞 毛真好

终审:馆务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