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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 | 当大编辑遇见小小儿童版──范用先生与“星星岛” 2024-02-12

微信公众号2020年09月08日发布

▲顾军拜访范用先生(1996年12月15日)

编辑家、出版家、书籍设计家范用先生于2010年9月14日走完他“为书籍的一生”。

 

今年是范用先生逝世十周年,我馆与上海高校实践育人创新创业基地联盟、上海出版印刷高等专科学校、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上海三联书店,将于下周一联合主办“为书籍的一生──范用逝世十周年纪念展”暨《范用存牍》新书首发式。展览以范用先生生平为起始,将他的不同身份分章呈现:革命者范用·最初的梦、编辑出版家范用·书情与友情、杂志家范用·读书无禁区、作家范用·赤子之心、书籍设计家范用·叶雨书衣、范用珍藏。四卷本《范用存牍》则是从我馆馆藏中范用先生生前珍藏的2000多封信中,选取近四百人1800余封信的全编,依“除涉及个人隐私、私人恩怨外,其他内容悉数保留”的原则展现原貌。

 

这些信中,有三十几封出自《文汇报》“星星岛”编辑顾军之手。6月21日,身在北京的《范用存牍》主编汪家明辗转找到顾军,请她尽快校对、交稿。这让几乎忘记自己当年写过那么多信、不敢相信范用先生一直用心保存每一封来信的顾军深感惊讶和感动。“读旧信如逢旧友”,她用最快的速度校对24年前的原信,思绪也回到了让他们结缘的“星星岛”。

 

1996年,《文汇报》改版后新推出彩色大型周刊《文汇特刊(周末版)》,作为送给小朋友的特别礼物,少儿版“星星岛”由此诞生,于当年6月1日与读者见面,一月一期,前后共出刊两年。因为《文汇报》同事陆灏的热心引荐,顾军与住在北京芳古园的范用先生开始了通信与交往。

 

重新摩挲和翻阅似带着范用先生体温的信件,顾军难忘两人隔空交流的点点滴滴,9月4日深夜,她在回忆中写下《当大编辑遇见小小儿童版──范用先生与“星星岛”》一文,通过文字再次与范用先生对话、拥抱。我们授权刊发此文,缅怀和纪念范用先生!

 

 

01

幸运如我,青春重来

 

很多很多年,我再也见不着范用先生,但是每每出差,只要乘坐的火车经过江苏镇江站,我总会有个浪漫的想法从脑海蹦出:

 

先生会站在故乡站台上笑眯眯看着我说:你来啦?

 

先生着经典的范用装束,干净讲究:一袭蓝色长袍,围着灰色围巾,两手交叠握着,人群中我一眼能见……

 

大概是两年前,不知为何,我对先生更加心心念念,此时范用先生已经离世八年,我珍存他信件超过二十年……

 

乘兴起意,遂将珍藏先生信件的红袋子特意带到了我的暂住地,准备抽时间好好读读先生的信……

▲身着经典装束的范用先生

但是慌张中年,总有说不出的忙碌,一会换部门适应新媒体新环境了,一会忙家里老小,一会又跑医院修理自己了,反正渐渐地,直到红袋子淹没在家的书堆里,再也看不到也记不得了,我都没有时间好好重新捧读一番。

 

只有一封印着百合花的古雅信笺,上面第一句是“丰一吟先生真好”,一直流浪在外,常读常新,伴随着我。

▲范用给顾军的信中第一句即是“丰一吟先生真好”

我以为,范用先生和星星岛与我的故事,将悄无声息湮没在历史中,只作为我个人珍藏永远回味,就像那个二十多年前星星岛忽然消失在茫茫海上一样。

 

可是世间永远有童话,有奇迹,只要你相信。

 

这不,今年,2020,这个特别的疫情之年,幸运如我,突然间又重新拥有了一个机会,可以再次遇见我心心念念的范用先生,再次体会他温暖的高贵的赤子之心。

 

6月21日,远在北京的出版家汪家明先生辗转通过《文汇报》诸位同事着急找我,来加我的微信。

 

原来今年是范用先生去世十周年,在9月14日他的忌日,三联书店要出一本《范用存牍》的书,将他精心贴在牛皮纸大本子里珍存的所有来信约2000多封、八九十万字分四册一套出版。

 

汪先生告诉我,我的信居然也在其列,时间紧,让我快快校对,交稿。很快他发来打印稿件,我大吃一惊,不敢相信,我的信居然占据这么多篇幅!

 

约有万言。

 

天啊!我几乎忘记我当年写过这么多信,更不会相信曾经的三联书店总经理、大出版家范用先生居然还藏有我的信,这么多。

 

何德何能?!

 

央求汪家明先生:人微言轻,我信不用全部收入书中。可是汪先生讲,这次出书原则就是全收入(除了完全谈私人事的),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随后,善解人意的汪先生还贴心将范用先生贴在大牛皮本上我信原样也拍照发给了我。

▲范用致顾军信信封

哗啦啦,我的青春扑面而来!

 

读旧信如逢旧友,年岁已然半百的我又被信中的灿烂青春撞了一下腰,湿了一回眼。

 

世间有几人如我般幸运,可以在时隔24年后,读到那么多寄出去的原信!

 

深深感恩范用先生!

 

于是以最快速度校对一遍,很多天里,我心一直沉浸在温暖中。

 

遗憾个别信有缺失,要想完成汪先生嘱托,最好能看到原稿。

 

我知道,范用先生这批收藏资料其实离我很近,就在上海,就藏在上海(中国近现代)新闻出版博物馆的深闺里,等着新馆建成,与爱书人相逢。

 

我知道,就在十年前范用先生去世后,经张惠卿、董秀玉、汪家明诸位先生的牵线搭桥,他的一大批珍藏包含签名本的书籍、书信资料、书桌、藤椅等都运到了上海,成为新闻出版博物馆的重要家底之一。

 

经过联络,7月13日上午,我有幸第一次来到钦州南路上的新闻出版博物馆,又通过严格手续进入藏品部,在不到两小时时间里,我穿越了24年,蹦跶着又来到笑眯眯的范用先生身边……

 

重又看到我热情飞舞的字迹,看到这牛皮纸(也不知范用先生哪里找来这么多齐齐整整的牛皮纸)的大本子是用一种很厚实暖和又很斯文的深绿色毛线手工装订在一起,轻轻摩挲着这纸面字迹,轻轻碰碰这毛线,仿佛能感受到先生眼里的笑意、手上的温热。

 

啊啊,这带着先生体温的信笺啊,余温犹在啊。

▲范用用牛皮纸和深绿色毛线手工装订的粘贴本

▲范用致顾军信(1996年9月17日)

遂想起,早在1989年先生就坦然面对死亡问题,甚至替自己的一双儿女自拟讣闻:“匆匆过客,终成归人。在人生途中,若没有亲人和师友给予温暖,将会多寂寞,甚至丧失勇气。感谢你们,拥抱你们!”

 

正因如此,所以先生才这么珍爱自己的亲人、师友,如此精心珍存这代表友情的信件。

 

又一次,我湿润了眼眶……

 

一页页,我小心翻开本子,辨读信笺,仿佛听到先生的心跳,和我的心跳互相应和。

 

先生:你来啦?顾军小友,我的小同乡……

 

我:嗯嗯,我来了……来晚了,不过,我终于来了……

 

心跳声里,我重新回到1996年到1997年间,回到现实世界早已不复存在的虎丘路50号文汇大厦7楼,重又变回26岁的那个风风火火的黄毛丫头……

 

嗯,其实我还是我,只不过现在是一个外形略微老气点儿的黄毛丫头罢。

▲范用在信中称顾军“小友”

新闻出版博物馆负责接待我的编研部主任张霞女士告诉我:范用先生好像也不是每一封来信都剪贴在本子上,有的名家信也不多,但是好像你的信特别多特别完整……读你的信最开心,不用费力辨认……

 

哎!我头一回知道……若我早点知道,先生对我如此厚爱……哎!当初若能在他的最后岁月更多地关心老头儿,一直坚持写信问候该有多好啊!

 

后来,我身为人母转身忙自己的事去了。星星岛变成我们之间的心结,曾经因星星岛一次次出版,话多;后来因星星岛消失,我离开原来岗位,书也迟迟未成,话少,信也写不成了……

 

但是我从没想到,这些飞去北京芳古园的书信居然还在!我见到范用先生精心剪贴的近六十本牛皮纸大本子中的四五本,皆与文汇报相关,先生贴的可真仔细,信纸大的就依序齐整折叠,确保跟牛皮纸等大;背面有字的书信则贴一条缝,保证打开可读两面。

 

甚至,他还细心保留着我寄稿费时在留言栏写的打油歪诗……贴在书信的边上,我的天!

 

我仔仔细细展读,一封封拍照留念。

 

告别时,我情不自禁将这些本子捧在我的胸口心间,好像在心里拥抱从未拥抱过的范用先生一般,真是又温暖又感动。

▲顾军致范用信上附有打油诗

▲顾军在新闻出版博物馆藏品部怀抱当年的通信(2020年7月13日)

 

 

02

帮忙帮到家了

 

从新闻出版博物馆出来,我下决心要将手头珍藏的范用先生信及其他资料都找出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不仅在现实居家中四处搜寻,也在脑海里频频回忆,终于感觉它们其实就在我身边,高温天挥汗整理,于是红袋子珍宝从茫茫书海里浮现,重见天日。

 

我心大悦!

 

作家李辉曾在文章里这样评价他心中可爱的范用先生:像他这种率直、坦荡之人,心底必存童心。

 

1993年退休之后,为别人做嫁衣、出版了好书无数的出版家范用推出了自己的第一本书──《我爱穆源》,书中深情回忆了自己在故乡镇江穆源小学的童年生活,文短,朴实简洁。作家池莉收到他的赠书后,回信说:您的书读得人心里宁静极了,干净极了,美丽极了。

▲《我爱穆源》书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陈乐民先生读了《我爱穆源》后评论:没有训世的警句,也没有任何豪言壮语,但却有今天最需要、最可珍贵的真情。所谓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是也。

 

李辉说:我曾经感到奇怪,范用为什么对小学生活那么留恋?现在想来,他那是在回味一种浪漫。

 

而我和范用先生的缘分正是从《我爱穆源》这本书引出的,聚焦于星星岛。

 

我们之间的牵线人是我《文汇报》同事陆灏陆公子,酷爱读书的他与范用先生是老相识了。感恩他的热心引荐,他写给范用先生介绍我的信,我在出版博物馆里也看到了,贴藏在一样的牛皮本子里。

 

陆灏信中告诉范用先生,我读了《我爱穆源》,非常喜欢,想约范用先生写稿,准备登在《文汇特刊(周末版)》我编辑的少儿专版“星星岛”上。

 

《文汇特刊》是文汇报1996年改版新推出的彩色大型周刊,作为《文汇特刊》六一节送给小朋友的礼物,星星岛6月1日与读者见面,一月一期。大报上专辟彩色儿童版,可谓创新。教育记者出身的我,天然爱孩子,爱童年,开办少儿版星星岛是我的创意,领导开明,特别鼓励年轻人创新,版面一经推出就受到领导首肯和好评,我自己对编辑星星岛特别开心上心,从名称到内容和形式……千方百计绞尽脑汁想把它编好。

 

记得范用先生很快寄来了他的稿件,还请丁聪先生配了图,这就是后来星星岛登的第一篇名家回忆童年稿:《我的小笑话》,刊登于1996年10月5日。

 

范用先生还客气地来了信,落款是1996年8月30日,提出了关于标题、栏目的建议,并且说,这是我的想法,也许不合适,那就算了,不要紧。

 

信中还补充了一句:如果再想出什么笑话,我还可写。

▲“逝去的童年”专栏第一篇文章:范用的《我的小笑话》(1996年10月5日)

▲范用致顾军信(1996年8月30日)

这样,素不相识的我俩开始通起信来。也许是先生的这行温暖小字,鼓励了我,初生牛犊不怕虎,手头只有一篇范用来稿的我,9月9日给范用先生的回信中,斗胆提出了自己的新想法:我已经想好,这个专栏该叫“逝去的童年”,您觉得如何?我又得寸进尺地认为:除了您自己,可否再发动一批您的老朋友,如丁聪先生等等,他们和您一样──“屋顶的白雪并不表明炉内没有生火”,头顶上的白发也并不表示胸膛里没有一颗燃烧着的、温暖的心。心不老的长辈们皆可为之写稿,我也想将这一栏目创办成名牌产品。渴望能得到您的大力支持。我想首篇就可以是您写给小朋友信中的一段,加上丁聪所配的画。……

 

从此,鱼雁往返。焦点都是我们的专栏。

 

很快,这一又名家又儿童的专栏也特别得到报社领导的赏识,认为是人文大报的特色所在和一大亮点。感恩我的《文汇报》!

▲顾军致范用信(1996年9月9日)

▲范用编排的约稿信,还特别注明:《星星岛》是彩色印的(1997年2月)

当年,年轻懵懂的小编如我,并不是第一时间就知道我多么多么幸运。很多日子,很多岁月过去,我这才知道范用先生这位大出版家、大编辑是如何大力支持星星岛、支持我的,用汪家明先生的话说:帮忙帮到家了!

 

为了编辑星星岛的名家忆童年专栏,范用不仅向他的老朋友们(用他的话说“都是快活人”)组稿,亲自开列了名单,自拟约稿信,配上彩色版报纸实物,以他的首篇和丁聪配图为“鱼饵”,他称之为“撒网”,用现在时髦的话说,名单里先生的“朋友圈”一目了然。

 

他是著名的“三多先生”:书多,酒多,朋友多。这一专栏从一开始便占尽了制高点。

 

很快,网里鱼儿跃。范用的热情、童心点燃了老友叶至善先生,他一下给我发来四篇回忆童年的稿件,在给范用先生信中,叶先生说:您的热心感动了我,还给了我启发。我打算搞满50篇,包括新写的和从旧稿中整理出来的,编成一本集子,为小读者作最后的一次贡献。

▲范用致顾军信(1996年12月10日)

▲范用在信中提到组稿如撒网

不仅如此,他还亲自动手在老友出版的成书中寻找、选择合适的童年回忆文章,节选为星星岛抄稿,我手头就保留了他手抄的不少稿件,字迹整整齐齐,如吴冠中、萧乾、牛汉、杨绛、吴祖光夫妇的文章。然后由他寄给老朋友们,请他们过目,签上自己的大名表示同意,再寄给上海文汇报星星岛。

 

吴祖光先生就在寄给我的信中这样说:范用老人实在可敬可爱,不但为你选稿,而且为你抄稿……

 

而且而且,吴冠中、吴祖光先生他们寄回星星岛的信,就连信封也是范用先生亲笔写的,真可谓“无微不至”!

 

范用还向黄永玉、汪曾祺等老友频频催稿……

▲范用摘抄的丁聪的《迷上了京剧》

现在回想起来,我编辑星星岛“逝去的童年”那些时光,特别特别开心,时时处于惊喜之中,一会儿读到范用先生的来信,又写来了一大串约稿名单;一会儿捧读叶至善先生的来稿,有乃父之风,文字清新朴素,读之内心安宁美丽;一会儿见到黄宗江先生寄给我珍藏的绝版童年老照片,配他写的《和弟弟妹妹同演戏》,可可爱爱;一会儿又收到孩子们天真稚气的配图,爱不释手,难以取舍……

 

当然也有难过的时刻。星星岛最可惜的一桩事,是与范用先生老友、我自己特别钟爱的作家汪曾祺失之交臂!范用先生说他是“讲故事能手”,已经为他编选好《父亲》(题目也是范用先生所拟)等两篇稿件,寄给汪先生,等待他签名首肯,可惜不知为何,也许是邮路问题,汪先生没有给我回音……我一直很自信,相信肯定能等到汪先生的稿件,可是痴痴等啊等,天天翘首以盼,等到的却是1997年5月16日汪曾祺先生猝然离世的消息,这一天真的是伤心啊!随即5月20日,我在给范用先生的信中表达了自己深深深深的遗憾和叹惋!

 

如今,23年过去了,真希望范用先生为汪先生编选的童年回忆,还存在世间,希望我有一天能读到这些篇章……

▲范用向汪曾祺约稿(1996年12月10日)

 

 

▲顾军得知汪曾祺去世后给范用写信(1997年5月)

范用先生不仅为老友选稿、抄稿,甚至改稿,记得还退过方成先生的第一稿……

 

在一封写于1997年6月9日的信中,他说:往后我打算请中年作家写,你觉得如何?

 

后来此念虽未实现,但足见范用先生对星星岛的全心全意。

 

因为儿童版,所以这些约来的珍贵名家文章都要配图,我们商定,有的请名家如丁聪等绘制(后来听闻,也是范先生将丁先生约到咖啡馆请喝咖啡,讲故事,然后丁聪大笔绘就),有的则由我就近请上海的小学生配图。

 

叶至善先生曾评价范用:做事向来仔细、认真,果然不假。

▲被退稿后方成将改稿寄给范用(1997年2月16日)

▲叶至善致范用信(1996年12月3日)

在我保存的信中,有一帧1996年10月范用先生亲绘的“示意图”特别珍贵。那是范用先生在自己选编、誊抄了吴冠中的《最珍贵的玩具》一文,文中提到万花筒,怕现在的孩子只懂机器猫,不知万花筒为何物,于是苦心积虑,亲自绘制了一个孩子仰望万花筒的背影,别出心裁的,他在孩子周边围着一圈万花筒的彩色图案。

 

当时我看到“示意图”特别特别感动,随即给范用先生回信:那张质朴意真的“示意图”,我当永远收藏──这是一位长者对一个尚嫌稚嫩的小字辈无微不至关心的明证。让我深感这份情,努力写好稿,编好版面。珍惜这次良机,为将来出一本小小的可爱的书作准备。

 

办个好专栏,最终能集成一本有意义的书并非心血来潮,而是在我们1996年9月准备开专栏时,就在计划中的。

▲范用致顾军信(1996年10月16日)

▲范用画的万花筒示意图

▲9岁小学生顾竹屹根据范用示意图画的万花筒

令人遗憾的是,世事无常,星星岛存世只得两年时光,但是“逝去的童年”作者队伍却阵容惊人地豪华,令人称羡,在出版博物馆提供的信件里,我刚刚读到牛汉先生在90年代给范用先生的信中对星星岛的夸赞:星星岛编得真好!北京城几家大报都没有为孩子们辟出一块芳草地,实在落后得令北京人难为情。

 

这里可以看到很多大家的名字(以文章发表时间为序):范用、吴冠中、新凤霞、韩羽、牛汉、叶至善、吴祖光、黄宗江、李济生、丁聪、杨绛、方成、辛笛、范泉、王元化、施蛰存、魏绍昌、张西洛、于光远、贾植芳、臧克家……配图的画家有丁聪、丰一吟、方成、韩羽、韩伍……

▲范用向吴祖光、新凤霞约稿(1996年11月)

提起请到丰子恺之女丰一吟老师为叶至善写的《父亲的书房》配画,还是我的主意,立即得到范用先生的赞赏,我马上联系了仅一两面之交的丰一吟老师,她答应试试,让我喜出望外。画既成,“丰”味十足,又确为丰一吟老师原创,文图合璧,熠熠生辉,我自然心里特别得意,且在星星岛上精心为这幅配画安排了竖版配文。范用先生也对此画特别满意。

 

此事后,还促成范用先生与丰一吟老师建立了通信联系,同样温暖热心的丰一吟百忙中为范用先生绘就父亲丰子恺的名作《人散后》(不知此画现在何处,啊啊,身为资深丰迷的我好想看看丰氏2.0版《人散后》),并由范用先生转赠一幅一吟老师的仿丰画《小松植平原》给他的母校穆源小学。

▲范用致顾军信(1997年3月22日)

▲丰一吟绘《父亲的书房》插图

▲“星星岛”版面(1997年2月15日)

可以说,文汇报星星岛“逝去的童年”专栏从无到有,能够开张并顺利运作,全靠大编辑范用在背后不计报酬,不惜心力,甘居幕后,鼎力支持,暗中使劲。

 

1997年,范用先生又介绍了上海的老友、出版家范泉先生为星星岛写稿,从此,有两位热心的可敬可爱的范先生一起合写约稿信,为星星岛费心约稿,最终成书(2004年由文汇报星星岛“逝去的童年”专栏结集成书的《名人小时候》由中国福利会出版社出版,责任编辑郑晓方,是范用先生的朋友,范泉先生的助手。此书后来得了冰心儿童图书奖),成就一段文坛佳话,两位老先生带来的爱和温暖一直铭刻于我心,今生须臾不忘。

▲范用致顾军信

▲“星星岛”栏目“逝去的童年”文章结集出版《名人小时候》

1997年1月21日我在给范用先生的信中说:收到您好几样新年礼物,让我怀疑,莫非您就是那个扛着大袜子、长着白胡子的圣诞老人?

 

范用先生不仅是星星岛的圣诞老人,也是我的圣诞老人,一直为我带来各种惊喜!一会儿是精美礼物《水之歌》,一会儿是自制的老照片贺年卡,尽显浪漫和童趣,有一次我信中提到了《我爱穆源》香港版,就收到先生签名的寄赠本。

▲范用就《名人小时候》致信顾军

作为同乡和小友,我曾有幸数次做客于北京方庄范用先生书房,他不仅为我展示他亲手编的好书,珍藏的资料,还有他亲手为自己的童年快乐源泉──穆源小学做的精致模型,还留我午饭,请我品尝他做的菜,极美的肉块豆腐、酸甜椒,做菜时先生极有仪式感地戴一顶大厨高帽,趣而帅!真讲究!我心赞叹!

 

最最令我难忘的一刻是,1999年8月,我最后一次来到先生的家,他向我展示他珍藏了七十多年的自己童年穿过的小衣小袄,深褐色内里紫色的,红色斜襟的,亮丽如新,我拍下了75岁的范用先生得意地展示他3岁小袄的照片,我自己也和这些小衣合影留念。战乱年代,四海为家,真不知他是怎么保存下来的!

▲范用与顾军在北京范用家比划他的小花袄(1999年8月)

我一直在想,为何我竟如此幸运,范用先生晚年会对我这么好,会对遥远的上海报纸一个小小的儿童版如此倾心,真可谓呕心沥血,运筹帷幄……

 

原因无他,我找到的最佳答案就是赤子之心!是童年的魅力!

 

在首版《我爱穆源》封面上有冰心的题词:

童年,

是梦中的真,

是真中的梦,

是回忆时含泪的微笑!

 

范用先生自己的童年并不遥远,是新鲜可触的,就像他珍藏的童年小衣。而他曾在最早给我的信中(落款是1996年8月29日)就揭晓了答案:我小时候就喜欢看报纸儿童副刊,还剪剪贴贴。三十年代上海新闻报、申报都有儿童副刊,就是地方报纸也有。镇江的一家日报,曾经跟我的老师沙名鹿谈好,让我编一个儿童副刊(这一年我才十四岁),名字都取好了,叫《蝌蚪》,我还画了报头。后来抗战爆发了,接着弃家逃难,也就出不成了。我一定给星星岛写点什么,以后寄上。

▲初版《我爱穆源》封面上的冰心题词

▲范用致顾军信(1996年8月29日)

离休之后,赤子之心未熄,他内心的火山被文汇报再次出现的儿童副刊唤醒,点燃,热情悉数投注给了星星岛,这正是我的幸运所在。

 

正像他在信中这样干脆地回答:孩子的事我一向愿意干!

 

这就是终极的答案。

 

转眼到2002年,因为星星岛已经消失,书还未成,我和范用先生已经很久不通信了。

 

作家李辉请范用录制一集关于他回乡寻觅故人故事的纪录片,他答应了。2003年春,80岁高龄的范用有了最后一次故乡之行。我很想看看当年的纪录片,据李辉文章说,在前往镇江的火车上,他面对镜头,唱起当年放学时必唱的《夕歌》,声音苍老,却充满活力。走进穆源小学,他站在孩子们中间,高兴得像个小学生一样。

 

我心目中的范用先生就是这样,爱书,爱朋友,爱唱歌,爱童年,爱生活……

▲范用致顾军信(1996年9月15日)

我以为先生会一直高兴到老,赤子到老……

 

可惜,世事难料,晚年的先生并不那么走运。老伴骤然离去,老友大树凋零……虽然还有子女,也有知友,但是心灵的孤独成了他最后生命中的主旋律。

 

我在新闻出版博物馆看到的一张照片,之前从未见过这样的范用先生:最后日子里他孤独的背影,躺于小小的床上背对来者,抑郁自闭,唯有一丛白发特别扎眼。可惜我后来不敢写信叨扰先生,也一直没机会再去北京,再看看、安慰一下先生。

 

如今的我第一次见到他最后时日的模样,心中难过了好久好久……

 

幸好,范用先生的好,大家都忘不了,在他天上做神仙、与老伴相聚,和一众老友呷酒聊天已然十年(参见范用先生发表在《文汇读书周报》的忆范泉文章),关于他的书还在老友汪家明等人的精心编辑中源源不断陆续出版,下周,“为书籍的一生──范用逝世十周年纪念展”就将在上海揭幕,我想,他在天上也会笑眯眯很开心的吧。

 

大家都还爱着他,怀念他,喜欢他编辑的那么多好书,感受他留在世间的温暖……用他的好友、出版家汪家明先生的话:星星又亮了!

 

嗯嗯,是星星岛上空那些美丽的星星吧?!

 

至于我,会在心里永远记着先生,在心里拥抱先生。

▲范用将自己写的《最初的梦》寄给顾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