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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郑易里 | 特别的书柜 特别的书 2024-02-14

微信公众号2022年04月13日发布

郑易里先生离开我们20年了。

▲郑易里(1906.10.3—2002.4.13)

他是读书生活出版社的重要成员:社长李公朴因“七君子”事件被捕后,他和哥哥郑一斋出资3000银元挽救了濒临倒闭的出版社,其后又多次垫资。1937年,读社成立新的董事会,郑易里任董事长,黄洛峰任经理,艾思奇、柳湜任总编辑。郑易里参与出资、组织、编校、出版、发行了首部中文全译本《资本论》,是“把火种盗到中国来的人”之一。

 

1936年,郑易里和艾思奇合译《苏联大百科全书》(第一版)中米定写的《辩证唯物论》这节,用《新哲学大纲》命名出版。1950年,郑易里主编的《英华大辞典》出版,此后一版再版。他还曾任《农业科学》《农业科学译报》主编;研究发明电脑字根编码输入法“郑码”,获全国科技信息优秀成果一等奖。

 

郑易里之女郑璀曾为吉晓蓉主编、我馆参与编辑的《书韵流长——老三联后人忆前辈》一书撰写追忆父亲的文章《特别的书柜 特别的书》,在此分享此文,跟随一组特别的书柜,纪念郑易里先生求知不辍、无私奉献的一生。

 

父亲郑易里有两组很特别的书柜,这种书柜现在市面上已经很少见了。它是由两大三小五个长方形的柜子摞起来组成的,两个大的在下面,三个小的摞在上面,这样形成一组书柜。柜门的开启方式也很特别,每个柜子的柜门都是从下往上抬起,然后沿书柜里面的滑轨水平推进去。需要搬动时,就分成十个独立的小柜子,搬动起来既轻巧又方便。1950年,父亲在北京后海的旧家具市场买下这两组书柜,之后里面装满了他心爱的书。

▲特别的书柜

2002年,父亲去世了。2012年,我和先生编了一本名为《学者郑易里》的书纪念他。我们在历史资料堆里寻找他,在图书馆的藏书中寻找他,更在这个书柜里的书中寻找他。渐渐地,父亲的足迹清晰起来。他与这个特别书柜中一些特别的书之间发生的特别故事,也随之鲜活起来了。

 

《新哲学大纲》与《苏联大百科全书》

 

书柜里最壮观的一套书是装帧精美的俄文原版《苏联大百科全书》,16开本,从1950年到1960年陆陆续续出齐,共53卷。这套书是父亲在王府井的外文书店预订的,每当新的一卷出版,无论寒冬酷暑,父亲都会从新街口骑着自行车到王府井取书。他工作很忙,偶尔有时间拿起一本翻翻看看,显出心满意足的样子,但很快就放回书柜去了,起初我不明白他买这么一大套书,占了书柜的两大格还多,也没时间细看,到底是为什么呢?

后来,我在编书时终于了解到,1936年读书出版社出版的《新哲学大纲》,就是父亲和艾思奇从《苏联大百科全书》(第一版)中米定写的《辩证唯物论》这节翻译过来的。随即,他又独自翻译了《苏联大百科全书》中V.赛夫金写的《观念论》,并出了单行本。所以,当父亲知道1950年开始出第二版《苏联大百科全书》时,就毫不犹豫地预订了全套,因为这里面有他翻译生涯的处女作呀!他把这套书看成自己的“朋友”,虽然工作忙,不常联系,只要拥有就心满意足了。1971年,父亲忙于修订《英华大辞典》,并开始考虑电脑汉字输入问题,对这套书无瑕顾及,我们征得父亲同意,把这套书转让给一所著名大学的图书馆了。当时,他的心情既惋惜又欣慰,这么精美的一大套书瞬间就要离自己而去,不免惋惜和不舍,但想到它可以在“新家”为更多的人服务、发挥它的作用,便又感到欣慰了。

▲不同版本的《新哲学大纲》

 

书柜里的各种字典

 

▲《英华大辞典》

我在编写《学者郑易里》这本书时,有一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父亲的英文、俄文、日文程度都很好,1936年他与艾思奇合译了苏联米定的《辩证唯物论》,他还根据日文版的《资本论》为郭大力翻译的中文版《资本论》进行校对;1948年他编纂了《英华大辞典》;1950年,父亲根据俄、日两种译本翻译、出版了恩格斯著《自然辩证法》;20世纪50年代主编《苏联农业科学》杂志时,他承担最难翻译的文章。他的外语是什么时候学的?怎么学的?要知道由于历史环境和家庭条件的限制,父亲的学历是不完整,不正规的,他读了4年私塾,3年小学,中学念了3年后,就到北京读大学1年,然后公费留学日本,读了2年大学。到1928年,日本侵略者制造了“济南惨案”,他便愤然回国,投入革命。他上中学时连26个英文字母都不认识,后来是在法国教育家柏希文办的“英语学会”里补习,才跟上其他同学的进度,而且学得很好了,但就凭这么点英文基础就能编《英华大辞典》吗?显然不行。日文应该是在日本学习期间学的,但是不到2年时间的接触,居然在回国8年后,就能读懂日文版的《资本论》!有点不可思议。至于他是怎么掌握俄文的,更是无从知晓。为找到答案,我搜肠刮肚地回忆并根据资料中的线索进行分析。从资料中看出,1930年聂耳一到上海,父亲就要聂耳利用业余时间去学外语,他要求别人这么做,他自己肯定也是这么做的。父亲常说:“外语很重要,你懂外语,别人不懂,一旦有需要,你就比别人多一个机会。”这是他自学外语持之以恒的动力。从父亲的生活习惯看,他每晚8点睡觉,凌晨4点起床,活动一下就开始看书,他手边有一个小本子,记满了单词、语法,他学外语靠的是坚持不懈和日积月累。父亲曾跟我说:“学外语没有捷径可走,一旦你掌握了一门外语,再学另一门就容易多了,掌握的词越积越多,就越容易学通。”看来父亲在学习时很善于融会贯通。父亲还在“用”中学,他的“用”就是找外文书来翻译,有了一定基础后,借助字典和语法书的帮助,像蚂蚁啃骨头那样,一点一点地“啃”。怪不得父亲的书柜里有很多字典,英文、日文、俄文字典,还有生物学、无线电学等各种专业字典。不但有英文原版小说,如《双城记》,还有英汉对照、俄汉对照书籍,我印象比较深的一本是《被出卖了的春天》,说明他善于借助别人翻译的成果来启发、提高自己。我终于明白,父亲是靠勤奋和刻苦自学成才,并为社会作出贡献的。

▲50年代郑易里在家中伏案工作,照片左侧是特别的书柜

 

孤岛“火种”《资本论》

 

书柜里还有很多面目苍老的书,像《资本论》《剩余价值学说史》《殖民地附属国新历史》等,也占据了书柜里的“一片江山”,这类书我都不感兴趣,从来没有翻过。我甚至向父亲建议,把这些书统统处理掉,但他坚决不同意,他看着这些书深情地说:“留着,留着!”后来父亲搬到农科院去住,房间大了,书柜也随着父亲搬到了农科院。父亲看到我经常卖一些旧书废报纸,就再次郑重地告诫我:“这些读书生活出版社和三联书店出的书,你绝对不能卖!它们都是有纪念意义的,以后你就明白了。”

通过编书,我懂得了这些有特别纪念意义的书和父亲对它们的特殊感情,深为自己当年的无知感到愧疚。我开始重新认识父亲和他的过往岁月。

1936年2月,读书生活出版社在上海成立,社长是李公朴,柳湜任经理,艾思奇任总编,父亲是编辑。1936年11月突发了轰动全国的“七君子”事件,李公朴被捕了,顿时群龙无首,资金周转出现危机,出版社濒临倒闭。父亲看到出版社的困境,便毫不犹豫地拿出3000元入股,救了出版社的燃眉之急,然后他请来好友黄洛峰任经理,他自己任董事长,艾思奇任总编,把出版社重新支撑起来,保住了这一个红色文化阵地。有些人说,若当年不是郑易里出手从经济困境中拯救读书生活出版社,恐怕今天三联书店的历史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了!想想,确实是这样的,但父亲自己从来没这样说过,他始终保持低调。

当年父亲30岁、黄洛峰27岁、艾思奇26岁,三个云南籍年轻人在出版社的小屋里谋划着:出版社是撑起来了,总要做点有益于国家有益于读者的事才好,但从何做起呢?父亲痛感中国的贫穷和落后,他苦苦思索着变革维新的思想。在日本求学的过程中,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引起他极大兴趣,他觉得这些新思想、新观念就像火把,可以给在黑暗中摸索的人们带来光明,照亮前行的方向。父亲认为出版社既然要坚持宣传新思想、新观念,就一定要树立起一面鲜明的思想旗帜,来引领民众冲击旧世界,建立新社会,而马克思的经典巨著《资本论》就是这样一面思想旗帜。中国的志士仁人为革命的需要想把它翻译成中文,但至今都没有成功,以致70年过去了,在中国还没有一个完整的译本。于是三个人共同决定,首先出版《资本论》的中文全译本,把这面马克思的革命旗帜在中国举起来!

出版这么大部头的书,对于一个小出版社来说谈何容易。首先是资金问题,全部出齐三卷本至少需要三万余元,当时出版社根本没有这样的经济实力,父亲当即表示他可以承担提供资金的重任,一是因为他跟二哥郑一斋合伙做生意,自己有稳定、不菲的收入;二是即便资金再不足,二哥也肯定会解囊相助,所以父亲就痛快地把资金问题解决了。其次是上哪儿去找既懂德语、英语,又有相当高的经济理论水平的翻译呢?恰巧艾思奇的夫人吴瑛和郭大力的夫人余信芬同在上海暨南大学,那时郭大力已经动手翻译《资本论》,正苦于找不到出版社,真是天遂人愿,双方一拍即合,人才问题解决了。最后是政治风险问题,当时在白色恐怖笼罩下,国民党当局对进步书籍、革命文化的围剿和制裁是毫不手软的,三个年轻人经过分析认为,《资本论》是一部学术著作,在英国、日本都出版过译本,在中国也可以试一试,畏首畏尾,不冒风险,就做不成大事。至此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大家商定:为避人耳目、安全起见,把这件大事叫做“出大书”,一切行动都秘密进行。为了尽快出书,为了让译者集中精力翻译,没有后顾之忧,父亲特意拿出2000元在银行单立账户,作为专门支付译者预付版税的资金保障。这一举措使郭大力倍受鼓舞,他满怀信心,全力以赴地投入了工作。

正在翻译紧锣密鼓进行之时,1937年发生了“七七事变”,日寇向上海发动了全面进攻。这时郭大力刚把《资本论》第一卷译完,日寇的狂轰滥炸,迫使郭大力回到远离战火的江西老家继续翻译工作。父亲每月给他和另一位译者王亚南各寄40元生活费,他们则把译好的稿子及时用航空邮件寄给父亲。战火使得“出大书”的工作变得更加困难了。出版社完全转入地下运转。卖书没有盈利,连工资也发不出来。紧接着艾思奇去了延安,黄洛峰带着主力人马及大部分图书去武汉,后又迁去陪都重庆。因为当时日本尚未对美、英、法宣战,所以对上海的租界不敢冒然侵犯,只是对租界实行包围、封锁,使其形同“孤岛”。但“孤岛”的政治势力十分复杂,对于进步、抗日势力的生存十分不利。只是因为孤岛的纸张、印刷条件较好,所以父亲带着五六个人留了下来,坚守孤岛,秘密奋战。

黄洛峰、艾思奇离去,“出大书”的重任就全部落在父亲一个人肩上。每天他除了主持全面工作,还要整理译者寄来的稿件,因战火阻隔,有时后面的内容反而先寄到,父亲经常要整理这些次序凌乱的稿件。整理好后,父亲便根据日文版《资本论》仔细地校对,郭大力在给父亲的信件中,也时常提出一些自己把握不准的词句,请他对照日文版给出更准确的意译。至于中文校对,父亲请了三员女将,其中就有我的母亲熊约春。按常规,校对是从前往后看,可是父亲却要求她们倒着从后往前逐字校对,这样才不会有任何疏漏,父亲对工作就是这样的严谨、一丝不苟。1938年初,工程即将告成,下一步就是把译稿变成书的工作了。父亲担心书出来后会不会受到反动当局的打压,正在此时复社编印的《鲁迅全集》问世了,使父亲顿时增加了信心(父亲书柜里的大红封面的《鲁迅全集》就是那时候买的)。他马上电告郭大力,让他到上海来,以便共同商议完成出书的最后工作。黄洛峰也把被誉为出版社最好“管家”的万国钧派到上海协助工作。1938年3月间,一场《资本论》全译本出版的战斗打响了。父亲采用了一条龙的流水办法,即译了就划版样,划了即付排,排了即校对,校了即付印,想方设法使上下各个环节不发生停工待料或流水堵塞。出版社仅有大小两间房子,郭大力在小的一间里做第三卷翻译的收尾工作,稍大的一间里是六七个人组成的流水线,统稿、排版、校对、打纸型的工作同时进行,父亲和郭大力则做最后的审阅。到了上海的盛夏酷暑时节,大家的工作情绪丝毫不减,反而在父亲带动安排下,更快速运转起来。大家挥汗如雨,不计昼夜,争分夺秒,每个人都为能参加这场战斗感到光荣和自豪。在现场父亲就像一位指挥官,指挥着一队不拿枪的战士,在出版战线忘我战斗。

▲郑易里和夫人熊约春(1935年)

经过近百个昼夜的奋战,1938年8月31日,《资本论》第一卷在上海孤岛出版,9月15日第二卷出版,9月30日第三卷出版,这部二百多万字的三大卷精装巨著,终于呈现在世人面前。这套书是三卷精装本,细纹米色布的封面,封面中间套印3厘米宽的红带,红带上突出印有《资本论》三个大字,既严肃端庄,又美观大方,在社会上引起很大反响。

▲读书生活出版社出版的《资本论》全译本书影

书印好后,要通过敌人的封锁线运出去,一部分发往大后方重庆的读书出版社总社,然后转发延安,一部分运到苏北抗日根据地,运到青岛、大连沿海各地。

第一版《资本论》共印了三千部,每部三卷,共九千册。此时,出版社遭受了一次灾难性的打击。二千部《资本论》,共六千册装了二十个大箱子,走海路运往广州。没想到正逢日寇攻占广州,船被炸沉,这二十大箱书在战火中全部损失,父亲知道消息后痛心不已,这可是大家奋战两年的心血、第一次印刷的三分之二呀!但是他没有气馁,他被《资本论》的使命督促着,继续投入资金,重新赶印!为了让书从上海顺利地转运内地,1939年父亲特地在香港建立了读书出版社分社,把他17岁的内弟熊嶽柏和13岁的侄子郑珉安排在那儿做转运工作。

父亲作为出版社的董事长,履行了他当初的承诺,一直在经济上鼎力支持《资本论》的出版,他除了付给郭大力、王亚南生活费,还负担留在他身边的六名工作人员的工资,还有买纸、排版、印刷,甚至大家吃饭买菜的钱都从他这儿支出。他对出版社的经济支持一直延续到新中国建立,前后约垫资七万元之巨。董事长作为投资方是要拿红利的,可父亲不光不拿红利,他在社里集组织、编辑、校对、翻译于一身,干活最多,但工资一分钱也没拿,即便有了利润,也全部投入新书的出版。他就是这样一位从不考虑个人利益得失的人。

从1936年到1941年这极艰难的5年里,父亲领着全社人不但出版了全译本的《资本论》,还出版了马恩的《资本论通信集》等一大批经济、哲学、文学译著和艾思奇的多部哲学作品、高士其的科普作品等约几十种新书,此外还有《读书》《生活学校》《认识月刊》《哲学杂志》四种期刊。

希腊神话中的先觉者普罗米修斯把火种盗给了人类,父辈们在上海“孤岛”把《资本论》等革命火种“盗”到中国,他们希望自己的奋斗,能够使中国走上光明之路!让我们永远记住和父亲一起“盗火”的前辈们,他们是我极为崇敬的译者郭大力、王亚南先生,罗稷南(编辑)、倪琳(校对)夫妇,郑效洵(编辑)、蔡淑英(校对)夫妇,我的母亲熊约春(校对),以及刘麐(财务)、张汉清(行政)、卜朝义、殷荣高。

▲读书生活出版社上海办事处工作人员,左起:二倪琳、四殷荣高、五郑易里、六郑效洵,后卜朝义

当我在编书的过程中了解到这些历史时,我理解了父亲,书柜里这些面目苍老的书,是父亲在艰难困苦中诞生的孩子,是父亲用来启迪人们思想的钥匙,是父亲制造的对敌斗争的武器,是父亲对战斗青春的记忆,他怎么会舍得卖掉呢!至今,这个陪伴了父亲52年的特殊书柜,还默默地陪伴在我身边。父亲坐在书柜旁大写字台边工作学习的形象深深地铭刻在我的心中,他就像静卧在群山环抱中的湖泊,默默地承接着山川涌出的泉水,深藏着丰富的知识宝藏,一旦时机成熟,便毫不吝啬地托出,奉献社会。

内容来源:《书韵流长──老三联后人忆前辈》(上海三联书店,20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