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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 | 黄河:追忆父亲黄洪年 2024-01-10

微信公众号2020年02月19日发布

2015年2月19日,新中国成立后先后担任东北人民出版社(辽宁人民出版社)副社长、辽宁省出版局副局长的黄洪年在沈阳病逝,享年96岁。2016年,黄洪年之子黄河以《追忆往事》为题,将对父亲的回忆、追念化作文字,刊登在我馆馆刊上。

在黄河的眼中,父亲沉默寡言、惜话如金,但曾经在上海生活书店工作的5年,“是他人生中一段幸福的时光”。致力于进步文化出版事业的生活书店,也让黄洪年从练习生做起,并把出版工作当成一辈子的事业。

在黄洪年前辈逝世5周年的纪念日里,我们回顾此文,致以怀念。

▲黄洪年(1932年于吴江)

 

我父亲黄洪年1919年9月生于江苏省吴江县,那一年,吴江洪涝,他便有了“洪年”的名字。两岁时生母因病去世,童年的父亲缺少关爱。当时祖父在吴江的邻县工作,公休日才能回家,因继母的不善待和学费不能及时给付,父亲读到初中三年级辍学。同年年底由他姑姑黄宝珣介绍,父亲到上海生活书店工作,从练习生做起,由此出版工作成为他一辈子的事业,直到1983年退休。

——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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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时光

在上海生活书店工作的5年,是他人生中一段幸福的时光。初期父亲在书店的发行科工作,1936年上海生活书店发行科有6位同仁,父亲和陈文江做刻写蜡纸版(俗称刻钢版)的工作。陈文江是老店员,经验丰富,父亲认真学习,刻写的内容以读者通讯录居多。当时的《大众生活》全力支持北平爆发的“一二·九”学生运动,推动了抗日救亡运动的高涨,刊物发行量不断扩大,高峰时订数达到15万份之多。父亲他们8小时的工作时间内,没有一点空闲,有时还需要加班。

每天就是不停地刻写,看似单调乏味的工作,如何会是爸爸人生中的幸福时光呢?因为他在生活书店这个集体环境中,感受到了团结、友爱、平等、互助的氛围,而且生活书店倡导的进步文化得到社会的广泛赞誉,为读者所信赖,身在其中有种荣誉感。父亲在90岁时回忆道:“生活书店内部称为‘生活出版合作社’,社章三项原则是经营集体化、管理民主化、赢利归全体……对我影响很大,觉得一切都很新鲜,催人奋进。”

在这里父亲结识了一些终生难忘的朋友。生活书店内有许多青年同志,他们都住在法租界的书店集体宿舍;宿舍距办公室较远,书店每月补贴2元车费,但他们都不乘车,结伴步行上下班,在路上就有了更多的交流机会。中午,他们相约在书店附近的小饭店包餐,若干人一桌,菜品多样实惠。他在晚年还念念不忘,说当年小饭店做的菜味道真的很好。

父亲刚到书店工作时,月薪14元,他除了吃饭穿衣,每月工薪还有结余,有时还寄钱给爷爷,贴补家用。有心仪的工作,有朋友的相伴,自食其力,他体会到了生活的充实和快乐。几十年过去,每每回忆起上海生活书店的人和事,父亲的脸上都会露出幸福的微笑。

若干年前,我在父亲那里看到一本画册,里面是三联书店的老照片,其中有一幅照片是父亲和同事席地而坐。父亲说,那个同事叫徐启运,他们是朋友。那时他们都是独身,有时周日会结伴到生活书店收发室,替他人值班,收到生活书店订阅的刊物时,就有了先睹为快的便利。

1936年,上海生活书店有抗日救国会的组织,大家午休时咏唱抗战歌曲,积极参加上海市各界的抗日游行示威活动。生活书店的青年有读书的便利,除了能阅读生活书店出版的书刊,还能看到从巴黎邮寄来的《救国时报》和延安出版的《解放》周刊,这些新知识、新思想潜移默化地影响了父亲,他有了追求民主,追求进步文化的信念。爸爸晚年回忆道:“当时,上海正处于抗日救亡运动的高涨时期。我一方面努力工作,一方面受到救亡运动的熏陶,思想逐渐发生变化,开始从只知埋头工作,变为积极参加各种抗日救亡活动,1936年为纪念‘五卅’运动而举行的示威游行我都参加了。1936年冬,有一次要去南京请愿,强烈要求释放救国会‘七君子’,我和大家坐在铁轨上,阻止火车开动。后来谈判结果,允许8个人作为代表去南京,其他人回书店工作。”就这样父亲把个人的生活和国家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融入到了时代的洪流中。到了1939年,父亲一个人负责生活书店总管理处《店务通讯》的刻写、油印工作。《店务通讯》是书店的内部刊物,使总店和分支店在业务上保持沟通。每半月一期,油印后装订成册,寄发给各个分店。这项工作大概做了一年多的时间。

▲上海生活书店同人(1937年)左起前排:方学武、周保昌、陆敬士;后排从第三人起:卞祖纪、祁保恒、诸度凝、黄洪年、张明西(1937年)

▲黄洪年刻写的《店务通讯》(193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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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荡岁月

皖南事变后,生活书店的分店陆续被查封,《店务通讯》停办。1941年春,爸爸被安排回上海的书店留守机构。他从重庆出发,到贵阳时,那里的店面已被贴上封条。贵阳分店的同志只能由后门出入,他们帮助买了去桂林的车票。爸爸从湛江乘船,到香港,在香港的生活书店停留半个月,再乘船回到了上海。

上海生活书店的留守机构是兄弟图书公司。受形势所限,留守机构的工作不多,爸爸每周几天到俄国东正教堂免费补习班学俄语。生活书店是个温暖的集体,在那严峻的时期,没有简单地遣散员工,而是给暂时没安排工作的员工许多关怀。

1942年初,父亲在书店老同志袁信之的带领下,从上海出发,前往苏北根据地,沿途道路损毁严重,行路艰难。最后到了苏北抗日根据地的大众书店,该店位于阜宁县城西部的岔头村,新四军三师的师部和盐阜区行政公署也在这个村里。

同年4月,父亲参加了新四军三师鲁艺工作团,先后在八旅的文工团和二十二团的连队工作。1942年11月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45年秋,日本投降,新四军三师从淮安出发,急行军奔赴东北。父亲回忆说:“每天部队都行军100华里(50公里)以上,那时是文工团的党支部委员和分队长,在行军时要事事争先,可连续行军太疲惫,有时人处在半睡半醒状态,只是机械地迈着步子。”从1945年秋至1947年,新四军三师更名为东北民主联军,活动在东北地区西北部和内蒙古东三盟地区,生活条件十分艰苦,当时,这里属于贫脊的半农半牧区域,人口稀少,冬季非常寒冷,部队因缺少棉军服和鞋帽等防寒物品,常发生人员冻伤的情况。部队吃高粱米,因供给困难,一天只吃两顿饭。从1941年起,父亲一直生活在动荡的和艰苦的环境中,这也让他在各方面受到了锻炼。

▲上海兄弟图书公司同人(1941年)左起前排:周幼瑞、王泰雷、黄洪年;后排:许觉民、陈怀平、王仁甫、毕子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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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疆巧遇

1947年夏天,父亲在通辽市的大街上遇到了上海生活书店的李文,两人十分高兴,畅谈之余,还到照相馆合了影。李文当时任东北书店的负责人,他问父亲是否愿意到书店工作,不久,李文带着东北局宣传部部长凯丰的信函,到西满军分区,为原生活书店的周保昌和我父亲办理了调转手续。经过多年的军旅生涯,爸爸又回到了出版工作的岗位。如果没有通辽街上的巧遇,父亲的职业生涯或是另一条轨迹(新四军三师八旅,后来变更为解放军39军)。两名生活书店的同志在分别多年后,竟然在内蒙古的一个小城相见,是巧遇也是机缘。

东北书店成立之初,在哈尔滨市和东北日报社在一座楼内办公。书店员工的生活是供给制。父亲印象深刻的是出版《毛泽东选集》的工作。当时《毛泽东选集》编辑工作由东北局宣传部部长凯丰领导,爸爸参加了校对工作,担任装帧设计和出版方面的工作。东北书店版的《毛泽东选集》出版后,被称为当时装帧设计和装订工艺最精良的版本。

1948年,东北书店迁址沈阳,更名为东北新华书店。1951年,组建了东北人民出版社。1954年,东北大区撤销,出版社更名为辽宁人民出版社。1956年,父亲任辽宁人民出版社副社长。

▲全家合影(1956年于沈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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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印象

建社初期辽宁人民出版社办公楼是民国初年的东三省总督府,建筑风格是欧式二层楼房,设计师是英国人,华美且典雅。环绕着楼房的是对称东西各三进的平房,是出版社的宿舍,住着70余户职工。也就是从这时起,幼小的我对父亲有了更多的感知。

父亲不吸烟不饮酒,兴趣爱好广泛,那时他订阅了苏联画报,买了许多音乐唱片,热爱集邮。他字写得好,常临摹王羲之、怀素的碑帖,这得益于他在生活书店多年刻字的功夫。父亲喜欢打篮球,也喜欢打乒乓球。

他不会骑自行车,极少乘公交车,他外出,就是走路。当时辽宁人民出版社有一台黑色的美国产轿车,很少见到他乘坐;他在单位很普通,在食堂就餐,通常只吃中间价位的菜;一年四季都是布衣布裤,冬天他不戴棉帽,只围一条短围巾。大约是1963年,父亲去北京参加宣传工作会议,他着蓝布人民装,在会场入口处等待时,被工作人员拦住,要他出示证件。第二年父亲再去北京开会时,母亲特意为他做了毛料衣服。

从供给制转工资制后,父亲级别一直没调,直到1983年,才调了一级。母亲说,50年代后期,有一次调级,当时的社长提出自己调二级,要爸爸也调二级,爸爸主动推辞,他说,他负责调级工作,自己调级了,工作就被动了。

“文革”期间,父亲被扣上“走资派、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的帽子,1969年,我们全家下放到内蒙古赤峰县老府公社五十家子大队。3年后调回沈阳。1976年,父亲出任辽宁省出版局副局长,1983年退休,离开了工作岗位,谢绝了担任顾问的邀请,回家安享晚年。

父亲平日寡言少语,在出版社是出了名的。就是家里聚会,大家聊各种话题,他只是默默听着,很少插话。但他的记忆力极强,若说起过往的人和事,母亲还要问他,他稍加思索,寥寥数语,却说得清清楚楚。

父亲和单位同志的关系,也是普普通通。每逢春节,单位的老同志打电话互致问候,通常是父亲说几句,问候一下,就由母亲接过去再细聊一番。妈妈说,老同志都说爸爸廉洁,不整人。爸爸却说,“不整人”不是他道德高尚,也不是什么觉悟如何,是他不知道怎么整人,没有那等心机。爸爸离开学校,就到生活书店工作,也许是那“充满着团结友爱、平等互助的氛围”在他心中根深蒂固。

父亲和生活书店的同志,情感特殊,一直记得是袁信之伯伯带他去苏北根据地。退休后,父母亲曾去吴江和上海探亲访友,方学武叔叔将自己患病的爱人安排到亲戚家,让我父母亲在他家里住了一个多星期。2005年,父亲编辑了《黄宝珣诞辰百年纪念集》,请许觉民叔叔写序言。我见到那篇稿子,近3000字的文章,写在几页白纸上,字大笔迹软,整齐不一。后来许觉民叔叔在电话中告知,他因患病影响了视力,早在半年多前,就停止一切写作活动,家属遵医嘱,也不许他再写,是父亲的邀请才破了例。大约又过了半年,许觉民叔叔病逝了。

父亲还与许多生活书店的老同志有交往,我有时想,以他那惜话如金的性格,如何保有深厚的“生活”友情!父亲较少讲述他的往事,我主观臆想:一定是“生活书店”的人文精神及同志们的友情,在他心中是一座灯塔,一种难以忘记的情怀,一直相伴他终生。

2015年2月,一个寒冷的冬天,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一个慈祥的老人走了,生命的路很远,天堂的路却贴近;此岸的人遥望着彼岸的人,我们怀念您,怀念与您在一起的往昔岁月。

▲左起前排:黄洪年、方学武、袁信之;后排:王常珠、田鸣

内容来源:《新闻出版博物馆》201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