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公众号2021年04月02日发布
1995年1月,语文刊物《咬文嚼字》在上海创刊。为创刊号题写发刊词的前国家语委主任许嘉璐曾评价它:“生逢其时,又有着鲜明的特色:它切中语文生活的时弊,弹不虚发;它不说空话和一般性的大道理,每文必有的放矢,扎扎实实;它铁面无私,直言谈相。它受到读者欢迎不是偶然的,是客观形势和主观努力的必然结果。”
2019年六七月间,《咬文嚼字》创办人郝铭鉴先生接受我馆研究馆员林丽成对其口述历史采访,讲述自己人生经历与编辑出版生涯,专门回忆了《咬文嚼字》的创刊过程及背后的故事。去年4月2日,郝铭鉴先生不幸因病去世,我们将采访内容整理成文,以《郝铭鉴谈〈咬文嚼字〉》为题在我馆馆刊上发表。文章分为两部分,我馆已出版的2020年第二期馆刊刊登了第一部分“关于创刊那些事”。
又是一年清明时,郝铭鉴先生也离开我们整整一年,我们与读者分享此文,共读这本“有内容、有格调、有气场的小刊物”,藉此缅怀这位心中有灯的编辑家。
▲郝铭鉴
▲口述历史采访视频
One 有内容、有格调、有气场的小刊物
今天我们谈《咬文嚼字》,这个刊物的特点,人家一眼就看出来,小,创刊的时候是32开,到现在还是普通32开,从48面增加到64面,增加了半个印张,整个刊物在形式上是非常简陋的。有时候,我跟人家介绍,这是一本简陋得有点寒酸的小刊物。就是这样一本小刊物,引起的社会关注却不小。吕叔湘先生,曾经的国家语委主任,语文界的泰斗,第一次拿到这本刊物,他非常高兴地说,这就是我想办的一本刊物。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副委员长许嘉璐,在一个会议上对记者说,上海的这本《咬文嚼字》,可以总结为“三小三大”:小刊物大眼光,小角度大视野,小文章大手笔。以许嘉璐那么高的身份,如此评价《咬文嚼字》,是出乎我意料的。我们上海的老市长汪道涵,一直关心这本刊物,每年合订本还没出来,他就打电话问出了没有,不要忘了送我一本。所以他每次会让人到我这里拿一本给他,非常认真地看这本刊物。有一次他住在瑞金医院,就打电话给我,问能不能抽个时间来聊聊《咬文嚼字》,我一听受宠若惊,一个老市长找我谈这么一个小刊物,我说现在有空、马上过去。我到瑞金医院,与汪老谈了整整半天。我没有想到老市长那么认真,不但看了《咬文嚼字》,还看了其他语言文字类书籍,还准备了很多关于语言文字的问题。
我现在觉得自己是很粗糙的一个人,当时的谈话记录不知道放在哪儿了。记得他有一句话,“你们现在做的是纠正一字一词的错误,实际上是在维护社会的文化大厦”。这个评价我觉得太高了,这是我们老市长对这个刊物的评价,那么小的刊物,那么简陋的刊物,但是得到的社会评价很高。为什么能有这样一个评价?我也一直在想,回过头来看这本小刊物,我认为这本小刊物和一般的刊物不太一样。
▲吕叔湘
怎么评价这本刊物,我总结了三句话。第一,这是一个有内容的刊物。什么叫作有内容?不是说一本刊物的版面排满了就是有内容。我们新时期的出版工作,如果认真思考分析一下,你会发觉很多刊物其实是没有内容或者是形式大于内容的。你看有些刊物印制非常精美,开本非常奇特,在这方面花了很多心思,有很高的技巧,甚至有些刊物每一页都精心设计,但是到底传递了多少有效的信息、有价值的信息,是经不起认真研究的。有些刊物,今天看了明天就可以丢掉,不会可惜的,丢掉以后不会觉得有一个东西没有了,不会再去寻找了,这就是形式大于内容,有一批这样的刊物。现在还有一个现象,标题大于内容。在某些书刊编辑中出现了一批“标题党”,那些标题做得非常“精致”,这方面下足了功夫,但一看内容空空如也,没有什么真正对我来说非常有用的东西。所以现在我们手机上面经常会上当,朋友圈发了一条“这个东西不看马上删掉,赶快去看”。其实没什么东西,都是在标题上下的功夫。还有一种我称为是文字大于内容,它的文字,看上去是鸡汤式的文字,非常煽情的,让你看了以后热泪盈眶的,看完以后想想,没讲什么东西,在我看来并不是真正有内容。还有一些纯粹耍贫嘴,我们现在有很多网络语言的运用,很聪明,在语言上面有智慧,但从接受角度来说,不是真正有内容,它的价值还是有限的。为什么我们清理书刊时,一大批刊物直接丢掉,有的看上去非常好的刊物也不会可惜,就是因为没有内容。所以在我看来《咬文嚼字》之所以引起社会的关注,它的合订本可以长销不衰,就跟它的有内容有关。二十多年前的刊物,里面讲的东西,现在拿过来看还是觉得不过时。作为刊物的创办人、作为编辑记者,还是可以看这些文字,这就是有内容,这个内容跟社会的需求形成一种呼应。我过去谈过书态平衡,人们的精神需求和你出版的图书、刊物提供的内容,内在能够保持一致。《咬文嚼字》能够满足这样的需求,所以我首先定位这是一本有内容的刊物。
▲《咬文嚼字》合订本
第二,我认为这是一本有格调的刊物。刊物要讲究一点格调的,不能被世俗牵着鼻子走,被金钱牵着鼻子走,被权力牵着鼻子走,因为这样的刊物太多了。世俗社会有很多低层次的需求、形而下的需求,如果我们办刊物的时候,有意识地去迎合这样的需要,你的刊物会越办越往下走,所以《咬文嚼字》从创办开始,我就跟我们的编辑同事说,我们永远要比读者跨前半步,不能多,你跨得太远的话,读者跟不上,他根本不理睬你,但是你如果在读者后面,对读者来说就没有任何意义。我们要跨前半步,做刊物一定要有这种意识,你是一个引导民众前进的刊物,引导社会前进的刊物,这是一种标准,不能被世俗牵着鼻子走,更不能被金钱牵着鼻子走。我们办刊物的过程中,有很多校长联系我们,说你有没有可能把它改造成一个教辅类的刊物,就用“咬文嚼字”四个字,如果你能够做,我可以包你多少万多少万,我们有一个校长联盟,那个地区我都可以给你包掉,经济效益肯定比你现在好。我也知道经济效益会比现在好,但刊物的格调就完全变了,不是我原来想要办的刊物。甚至有一家网络公司来找我,问能不能把所有的《咬文嚼字》文章给他来选编。我问怎么编法?他说我给你出丛书,一本一本地出,我用一个总的题目叫“趣你的咬文嚼字”。我问什么意思?他说“趣”是有趣的“趣”,就是非常好玩的咬文嚼字。应该说这家网络公司还是有想法的,但我是几天睡不着觉,就在想能不能叫这个名字,最后我拒绝了。表面是“趣你的”,实际是谐音“去你的”,不要理你的咬文嚼字,我觉得我不好接受,最后还是回掉了这家网络公司。我们是针对社会语文应用的一本刊物,不能被金钱牵着鼻子走,要有自己的定位、自己的格调,这个格调绝对不能降低。
办一本刊物还要有一点勇气,要敢于向权贵挑战,要不为名人辩护,他们如果有差错,不能因为他是名家、他是领导就网开一面。对这个问题,一开始就有人提醒过我:“你办《咬文嚼字》,一定要注意,不要得罪很多人,如果你到处点名的话,我断定你这个刊物,三个月就要关门。”我说为什么?他说你这是四面树敌,交一个朋友不容易,树一个敌人很方便,如果你今天在这个刊物点了张三的名,明天点李四的名,三个月点下来,你的敌人就一大批,你的刊物就办不下去了。要不要点名,当时成了我的一个心结。点还是不点?就这个问题,我问过吕叔湘先生。我说这个刊物叫《咬文嚼字》,是否还是采取隐讳式的办法,某年某月某报刊登了一篇文章,某某人曾经这样说,用这样的方法来咬文嚼字,不直接点名。吕先生跟我说:“你怎么这样想呢?我到医院去看病,医生帮我开药,我能说医生是我的敌人吗?他在帮我治病。你这个《咬文嚼字》就是给社会的语言文字混乱现象治病,你怎么连这点勇气都没有?点名。”吕先生很明确地告诉我要点名。我们的第一期点谁呢?要找一个人。最后决定点华君武,华君武的一幅漫画里面有错字。事前,我非常恭敬地给华君武先生写了一封信,我说华先生我们现在要办这样一本刊物,你能不能帮我们审一审稿子,就是某报纸刊登的一幅漫画,因为刊物要点你的名,如果你觉得不能接受的话,我们就把它虚掉。
华君武非常热情地回了一封信,他说我经常会写错字的,有人帮我指出的话,我非常高兴。他在回信里面表示,我绝不做不知悔改的错别字派,你们大胆点名,完全不要有任何顾忌。有了华君武这么一句话,我们从第一期开始就公开点名,而且作为一种传统。你要有勇气,不怕得罪人,敢于挑战,实际上就是体现了刊物的格调。
▲华君武在创作漫画
第三,这是一个有气场的刊物。人有时候也要有气场,有的人到一个场合往那儿一坐,什么话都没说,但是大家感到他把全场镇住了,这就是一种气场。一个刊物,很小的刊物,能不能有这样的气场,我觉得这是一个挑战。《咬文嚼字》是有气场的刊物,因为它亮相登场以后,就“咬书”“咬报”“咬刊”一路“咬”过去,“咬”出了气场,让大家觉得这个刊物是非同一般的。有一次我们办咬文嚼字讲习所,有一家报社的编辑过来,给我讲起他们报社的一件事,他说我们老总经常在大会上说,你们给我认真一点,没有把握的东西千万不要随便乱用,《咬文嚼字》在后面盯着。这位领导想到《咬文嚼字》,说明社会上人家把这个刊物当一回事,一旦社会上发生了重大的语言文字事件,大家首先想到的是《咬文嚼字》怎么看,大家把你作为判断依据,你掌握了话语权。
有一次故宫送了一面锦旗,有人指出锦旗上面有错字,故宫则为自己辩护。我正好在外地出差,全国各个地方的电话打过来,到底错没错?有一家电台要现场连线,说我们在直播,你要告诉我们这到底是不是一个差错。社会上面觉得《咬文嚼字》代表着一种语文规范的力量。一个社会,文化总是会向两个方向发展,一方面是要规范,一方面存在着混乱,在这种博弈当中,《咬文嚼字》代表着一种规范的正能量,尽管它很小,但这个力量的存在,使社会博弈出现了双方拉锯战的局面,语言文字的混乱就不至于一直混乱下去。有时候我觉得很自豪,尽管我们是小刊物,秤砣虽小压千斤,在社会语文规范方面是有贡献的,确实像一些领导讲的,小刊物产生了大影响。
Two 一场考试引起的刊物
《咬文嚼字》到底是怎么创办起来的?怎么会想到办这么一个刊物?这要从一场考试讲起。我是1985年进入文艺社新班子的,当时的身份是副总编辑,分管文艺理论编辑室和文化编辑室。我审稿是很认真的,审稿过程当中发现有文字差错,我都会认认真真标出来,所以我这审稿还带了文字加工的任务,就会觉得文字怎么会这么粗糙。我是读师范的,从小就有做教师的愿望,但是阴差阳错没有当成教师。我这一辈子几次想当教师,初中毕业就提出考中等师范,当时理科成绩很好,学校说现在国家需要科技人才,你得去读理科班,全市十个理科班,当时陈毅市长办的十个理科班,普陀区有一个,让我去读那个理科班。读完以后,我还是要考师范,师范毕业以后,照理说我应该分到学校去,那时候正处在混乱当中,把我分到电力局去了。但我还是想做教师。那时出版局在中华印刷厂办了一个出版职校,我说愿意到那里去做教师,因为那里还有一个名额,结果到出版局报到以后,说那个学校就要停办了,你就留在人民出版社。但我做教师的梦一直没有放弃,总是想做老师。后来出版局搞青年编辑进修班,陈坤生在局里抓培训,就找我去做了老师。凡是有做老师的机会,我都想去做。
到了上海文艺出版社以后,看到书稿中总是有这么多的差错,就想我们能不能也培训培训,我自告奋勇做这个培训的老师。培训以后,我觉得总要看看培训的效果吧,来一场考试。那是1992年,我们搞了一场考试。
这个考试如果很简单,出几道题目让大家改改错别字的话,意思就不大,我这个人喜欢出一点花样。到底怎么来考试,一定要有示范的感觉。我想编辑面对的都是稿子,我就拿一篇稿子,这篇稿子里有差错,看你能不能发现差错。我自己设计了一份考卷,找了一篇散文《书市散记》,2000字的文章里藏了110个差错,为什么不是100个呢?我怕有些编辑会猜,猜出来肯定是整数一百个,所以我有意多放10个,110个差错,看你能改出多少个?这份考卷除了我以外没有任何人知道,当时孙颙是社长,江曾培是总编辑。我说我们能不能全社来一场考试,考过一百分的人奖一本《辞海》,考过80分的人奖一本《现代汉语词典》,孙颙说好,就决定在我们全社搞一次考试,编辑校对全部参加。那天江曾培正在医院里面,也从医院赶来参加考试,孙颙带头说我参加考试。除我以外,因为我是出考卷的,负责巡视考场。我们真的是搞得像人家高考一样的,进了学校,每人一张台子,不准交头接耳,那时候没有手机,不会上百度查的。年龄最大的是郑煌,人家是编审,资格很老的,也坐在那里。只要你是社里的编辑、校对,全部进场,110个人全部到场。那次考试气氛之好,社里拍了很多照片,我不知道这些照片在哪里了,后来搬家时,很多照片都处理了,其实很有历史价值。后来我保留了一份考卷,是金子信的,不知道怎么到我手上了,如果找得出来的话,可以给你们出版博物馆,也是一份资料,他得了94分,也算是高分,他是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的研究生,是文学二室的室主任,水平很高的。
▲上海文艺出版社编辑与校对人员参加社里“错别字改正考试”(1992年)
那次考试,我们社里面在60分以上的占到95%,这是考得很好的,100分以上有两个人,很多人都在80分以上,大家都拿到了《现代汉语词典》,都很高兴。我们事先有培训,考试时大家也是认真的,反映了文艺出版社职工的语言文字水平,只要认真,这个水平还是可以体现出来的。考完以后,郑煌跟我说,你真是绝了,怎么想出这么个办法考试,他觉得那个考卷对他来说也是一个考验,很有意思。
这份考卷在社会上很快传开了。当时《新闻出版报》驻上海记者叫张丽珍,她来找我,人家都说你们有一份很有趣的考卷,能不能给我看看。我拿了一份考卷给她,她当夜就传到北京,《新闻出版报》在报纸上全文刊登考卷,还配上评论,赞扬上海文艺出版社的这样一种业务培训方式。这个考卷就由上海传到全国了。用报纸毕竟不方便,很多人又打电话来问,你们还有没有考卷,让我们提供考卷。那时候,我们社里面规定,凡是考不及格的人要补考,我觉得这个考卷既然受大家欢迎,所以我又出了一份考卷,类似的,还是2000字,放了100个差错在里面。这份考卷,全国各地也都来要。我当时想,既然大家都要这个考卷,能不能索性把这个考卷印出来,我们编一份小报纸。我跟孙颙说了,孙颙说这个好,大家作为业务学习材料。那时候孙颙坐在这里,我坐在他后面。我就自己设计版样,搞了四版,四开四版,出了一个小报,就叫《咬文嚼字》,当时是随便想的四个字,然后就作为内部学习资料发刊了。第一期把《新闻出版报》的评论也登了上去。当时总署领导宋木文给我写了一封信,对我们社的做法表示肯定,我把他的信也发在上面,这份小报也寄了一份给宋木文。
当时是作为业务交流的内部资料,就印了两千份,没想到上海其他出版社都来讨,而且很快就传到外地去了。所以第一期印两千份,第二期印到三千份,第三期印到四千份,还是不断有人来讨。这个就麻烦了,人家打电话、写信来讨,你要帮他寄去,所以印要费用,邮寄还要费用,压力很大,社里莫名其妙增加了一个负担。印到第五期时,就突破了五千份,我只好硬性规定,最多五千份,早来讨的人有,晚讨的人就没有了。大家都喜欢《咬文嚼字》这份小报纸,希望它公开出版,不是只出小报,这个事情对我触动很大,既然大家都来讨的话,是不是有可能让它由内部资料变成一个公开出版物呢?
▲出版社橱窗展示“错别字改正考试”考场一瞥(1992年)
我在编第七期的时候,看到吕叔湘先生有一个讲话,是在全国语文报刊协会上的一个讲话。他讲全国的语文报刊有两百多种,但这些语文报刊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专门搞语文研究的,类似《中国语文》,学术性很强;还有一类是专门配合语文教学的,这类刊物特别多,它是随着语文教学的节奏来安排的,其中大量教辅刊物。吕先生说,现在恰恰是社会语言文字出现了混乱,这次混乱是空前的。过去的混乱,比如说新中国建立初期,都是写了错别字、语法不通,这些还是在局部范围内,而且主要是老干部没有接受过系统的语文学习。后来就在《人民日报》上连载语法修辞讲话,《人民日报》还为此专门发了社论《正确地使用祖国的语言,为语言的纯洁和健康而斗争!》。第二次,“文化大革命”当中,是文风出现了混乱,语言非常贫乏,但非常粗暴,“就是好、就是好”,翻来覆去就是这么几句话,文风非常单调,特别是一些“把你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让你永世不得翻身”,都是这种充满杀气的语言。“文革”一结束,这样的语言自然而然慢慢消失了。吕先生说,改革开放以后,语言文字的混乱可以说是越来越严重,越来越突出,不仅仅是有错别字,不仅是有词语错误、语法错误、逻辑错误,整个语言文字应用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混乱现象,不仅仅是文化不高的普通老百姓会用错,连读书人、文化机关都出现了差错。现在这些书本、报纸、刊物,还有哪一家没有差错!文汇报的陈虞孙先生曾经发了一篇文章,叫作《现代的出版界已经没有一块净土》,全都是有差错的。我看了吕先生说的这个话,好像就是呼吁有没有谁敢于挺身而出,办一本面向社会语文应用的刊物。我看到这个报告以后怦然心动,自己正在发愁印这个内部小报,成本越来越高,社里开始很支持,到后来觉得是很大的负担,又要编,又要印,还要花钱邮寄,每天邮发的资料就一大堆,觉得负担太重。电光火石间我脑子闪过一个念头,出刊物,这本刊物肯定有市场。我马上把要做刊物的想法跟孙颙说了,那是1994年。他说文艺出版社,主要分工是出文艺图书的,但现在社会有需要,你有兴趣,你就想一想怎么个搞法。他还是很开放很宽容的。当时社里面没有人专门搞这件事,我跟孙颙说,如果一时找不到编辑,我就自己干。我就开始策划搞《咬文嚼字》。这便是这个刊物的背景:一场考试引起大家对语言文字的关注,然后吕叔湘的讲话对我有一个很大的触动,我就开始酝酿要出这么一个刊物。
▲郝铭鉴(中)到日本考察学习
Three 刊名、发刊词创刊亮相
正式进入策划刊物的阶段,碰到的难题还是很多的,并不像我想象得那么简单。第一个,这个刊物到底能不能用“咬文嚼字”这个名字,我当时主张用这个名字,但听到一片反对的声音。大家觉得你内部资料随便用用没有关系,公开用不行。为什么?因为“咬文嚼字”是一个贬义词,意思不好,不能用。我就给吕先生写信,请他帮我的刊物题词,吕先生给我写的话,没有人会反对。出乎意料的是,吕先生也不同意用“咬文嚼字”。他反对的理由倒不是贬义词,而是范围太窄,“咬文嚼字”的意思指向是文字,语文是一个大概念,不仅仅有字,还包括词、语法、逻辑、文风以及整篇文章的修改,如果限定在字的范围,这个范围太小,作为刊名不合适。吕先生说,如果你改一个名字,我来给你题这个刊名。我就问吕先生改什么呢?他给我说了四个字:说字评文。他说既有字又有文,这个范围大,你将来的用武之地可以非常开阔。我知道吕先生的话是有道理的,而且是一片好心,帮我想了这么妥帖的一个点子。“说字评文”“咬文嚼字”,到底用哪一个?我把能找得到的全国的语文报刊都找来,发现我们刊物的取名实在太单调了,全国二百多种语文报刊,大量的刊名都有语文两个字,某某语文,我就想避开这么一个套路,要稍微有一点个性,不要跟人家太一样。
咬文嚼字到底能不能用?我觉得问题不大,成语是有一个变化过程的。中国人对文字一向是很敬畏的,文章千古事,不能随随便便地遣词造句,读书人在写文章的时候,字斟句酌,所谓“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写两句诗要想三年,一个字一个字地在那推敲,这种咬文嚼字就是好的。但是社会发展到今天,根本没有人会为了两句诗想它三年,现在的作家写文章快得不得了,写完以后自己都不看的,非常粗糙地交到出版社来了,在这种背景下,咬文嚼字就成了非常可贵的一种文化精神。
此外,用“咬文嚼字”做刊名,也说明我办刊物的风格。人家讽刺你在咬文嚼字,我就是咬文嚼字,这是一种自嘲,敢于自嘲,正是一种自信心的表现。以“咬文嚼字”为刊物名称,恰恰表示了编者的信心。外国有一个漫画刊物叫作《鳄鱼》,鳄鱼这个形象不太好的,中国有《大灰狼》,大灰狼的形象也不太好,照样可以作为刊名,贬义词作为刊名有先例,何况咬文嚼字也不完全是贬义的。至于范围的大小,我对吕先生说,那是编刊人自己的定位,不必受名称限制的。《咬文嚼字》的“文”,我可以有自己的解释,可以是文章,还可以是文化,我的范围可以扩大。王元化先生后来给我们刊物的题词,就把它解释成文化,我觉得这个也没问题。
▲《咬文嚼字》
为什么我坚持用“咬文嚼字”,还因为这是一个成熟的组合,它不是临时拼起来的,“说字评文”是临时拼起来的,读者看到这四个字,还要在记忆上面下一点功夫,不下功夫可能忘掉,“咬文嚼字”一看到就记住了,不需要专门去记,而这四个字又是已出版的刊物中从来没有的,有它的独特性,刊物的个性可以通过刊名反映出来。最后我下定决心,就用“咬文嚼字”。但我怕吕先生不高兴,所以我专门跑到北京,给他做了一次解释,再问了他一些创刊的事情。他说你要办这样的刊物,我支持你。那次他是在家里睡觉,我到了以后,他颤巍巍地从房间走出来,跟我谈了将近两个小时。刊名的问题解决了,对我来说是一件大事,定下来就叫《咬文嚼字》。
接下来,发刊词谁来写?自己写一个发刊词也是可以的,但是没有号召力。我想找一个有号召力的,找谁呢?找一个官员也可以的,但是我不想找官员做创刊号,一开始就应该打向市场。我想到许嘉璐先生。
许先生原是北师大的校长,刚做国家语委主任,我决定创刊的时候,跟他还没有任何联系,根本不认识他,也不知道我写信给他的话,他能不能收到。那个时候是1994年9月份。1995年1月份准备创刊,1994年9月份发刊词还没有,我就赶快给许先生写了一封信,告诉他,我准备创办这样一个刊物,你能不能给我写一个发刊词,我把刊物的性质和我的设想都告诉了他。我当时也做了两手准备,万一不行,我准备请上海的罗竹风写,后来罗竹风也写了一篇,我用在了第二期。结果许先生的热情出乎我的意料,他收到信后,自己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这个事情不是你的事,是我的事,我是国家语委主任,有人来办这么一个刊物,是在帮我做事,我当然有责任写这个发刊词。他说,马上是国庆节了,我其他什么事情都推掉,就给你写发刊词。我听了很感动。他利用国庆休假给我写了《咬文嚼字》的发刊词,一过完国庆,我马上收到了,第二件事情许嘉璐先生帮我解决了。
▲许嘉璐
最难的事情是什么呢?就是创刊以后,这么小的刊物能不能引起社会的关注,刊物到底怎么亮相,这个对我来说难度很大。当时全国有八千多种刊物,而且格局已经固定了,大家站好自己的位置了,突然这么一个小不点挤进来谈何容易!我觉得按照常规路子来宣告一个新的刊物问世,肯定没有影响,谁也不会去注意,所以不能走这条路。那时候天天在想怎么来亮相。那时收音机还很多,听到收音机里面唱京戏,让我获得了一个灵感,唱戏的经常是在幕后叫板,演员还没有出场,先在后面高叫一声,叫的目的是什么?就是让剧场里面全场肃静,本来大家在那里交头接耳地交谈,锣鼓点一敲,后台喊一嗓子,全场就静了下来,等待演员出场。我能不能也来个先叫板呢?刊物没出先叫板,告诉整个社会,有一本刊物马上要出来了。但是你这个叫板要让人家听得见,该怎么个叫法?所以就想到了“向我开炮”,这是电影《英雄儿女》里面王成的台词,尽人皆知,我能不能借用一下?既然我编的是《咬文嚼字》,我让人家向我开炮,跟刊物的性格也是一致的,而且我估计对社会读者会有吸引力的。
这个点子想好以后,我自己也激动了好几天。我觉得,这个点子很好,但接下来就担心钱了,“向我开炮”要有奖金的,我们当时钱不多,连做广告的费用都没有。当时社会上已经有人在做有奖查错,查到一个差错10块钱,没有吸引力。如果我定为查到一个差错100块,是人家的十倍,吸引力好像也不够大。后来就决定查到封面标题的差错,一个差错1000块钱,就叫一字千金,这个广告好打。我估计花不了多少,但是也担心超标,超标的话,社里会有意见。所以在创刊号上,我要尽量做到一个差错也没有,翻来覆去地校正,你们去查吧,根本查不到差错。刊物付印前,我改变了主意。为什么?搞一个活动,如果一个差错都查不到,读者会觉得非常没趣,会觉得很失落,从社会新闻点来说,报道你办了一个没有差错的刊物,表扬你一下,也没有新闻感,新闻性不强。一定要让读者找到差错,让他拿到1000块奖金,这样才有新闻性。所以我必须有差错,但这个差错还不能让自己很坍台,否则你还办什么《咬文嚼字》!打铁需要自身硬,你自身都不硬,还怎么出来咬人家?而这个差错还得要有一个理由为自己辩解。我想到了什么?就是刊名咬文嚼字,我读咬文嚼(jiao)字,但我听到很多人读咬文嚼(jue)字,这个字的读音本身就是一个知识点,按照规范读音是咬文嚼(jiao)字,但是很多人习惯读咬文嚼(jue)字,我就请美编在封面上把拼音按照咬文嚼(jue)字设计,看谁能够发现这个封面的差错。这是我自己故意设置的一个差错。
我开了一个记者招待会,说是现在有一个刊物即将亮相了,谁能找到一个差错就有1000块钱,这在当时是大新闻。消息出去以后,没想到全国的报纸那么热情,后来我们统计过,全国有几百家报纸帮我们做广告,只要你找到一个差错就能拿到1000块的广告。这个刊物在短短几天之内就传开了,大家都知道《咬文嚼字》了。就是这么一个活动,使得刊物的知名度迅速提高,当初我们设计的亮相还是成功的。
接下来,我马上组织了一个专家讨论会,研讨这个嚼字到底怎么读。专家的意见认为应该是读jue,因为咬文嚼字是一个文读,是一个成语,应该读jue;但北京人习惯读jiao,最后《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把它审定为jiao,这个读音到现在为止还是有争论的。在第二期还是第三期上,我们刊发了专家座谈会的意见。犯这么一个错误,对《咬文嚼字》来说,不但不失分,反而是加分的,通过组织专家座谈,大家觉得《咬文嚼字》是有学术含量的。
从刊名到发刊词,到整个亮相,《咬文嚼字》的创刊,如果不是有这些活动的话,出场是非常惨的。我告诉你,上海新华书店订货报了多少本?上海订货只有55本,全国的加在一起500本。实际上我们印了2万本,一销而空,再加印又一销而空,再加印,一本刊物能够加印,在当时就是罕见的了。我们这个创刊号是一印再印,可见引起了社会关注。
▲《咬文嚼字》创刊号封面
内容来源:《新闻出版博物馆》202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