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公众号2022年08月24日发布
一部书的生命从作者提起笔时开始,在一代代读者的阅读中延续,在作者和读者间架起桥梁的则是编辑的努力。这些“幕后人物”的“幕后故事”不常为人所知,尽管它们是一部书全部生命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节。为此馆刊《新闻出版博物馆》特设“编辑手记”栏目,刊登“为人作嫁衣裳”的编辑们的书后故事,让“幕后”故事呈现“台前”,让读者了解成就这些好书背后的艰辛与努力,也希图为当代出版史的书写留下些许材料。
最新出版的馆刊“编辑手记”栏目登载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原总编辑李昕的《〈中国现代小说史〉的出版》一文,作为编辑的他,讲述了当年如何为年轻学者杨义的《中国现代小说史》第一卷手稿打动,推动这部差点退稿的著作获批成为高等学校文科教材并顺利出版的经过。
1982年,我从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后,被分配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当编辑。先按照惯例做了10个月的校对,再被安排到现代文学编辑部理论组。
我在理论组,联系的都是文艺理论家,自己参与编辑的第一套书是《胡风评论集》,继而又编辑了唐弢主编的高校文科教材《中国现代文学史简编》,等等。同时与大批的作家、评论家建立了联系,他们当中很多人与我保持了30年的友谊,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如王蒙、刘再复、李敖、冯骥才等,还有唐弢先生的学生杨义。其中,杨义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三卷本,是我在理论组工作期间尤其值得一提的佳作。
▲ 本文作者(右)与杨义(2012年)
杨义今天已是声名显赫的学者,作为中国社科院学部委员,长期担任中国社科院文学所和少数民族文学所两个所的所长,退下来以后到澳门大学担任讲座教授,写了《中国叙事学》《李杜诗学》《论语还原》《楚辞还原》、“先秦诸子还原”系列等多种古典文学、文化研究专著。可是他在“人文社”出版《中国现代小说史》的时候,只是一个三十几岁刚毕业的研究生,而他的成名作就是《中国现代小说史》。
关于我和杨义出版合作的故事,几十年来一直延续,成为人生佳话。我曾写过《我眼中的学者杨义》,集中介绍我是怎样编辑他的著作的。他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咱们两人是互相绕不开的。”意思是说他作为学者,我作为编辑,将来各自在总结人生的时候,都不可避免地会提及对方,因为双方都认为对方在自己人生中非常重要。
我刚到理论组就认识杨义。他是这里的常客,我们的刊物《新文学论丛》的作者。他在中国社科院读了唐弢先生的硕士研究生,刚刚毕业不久,留在文学研究所鲁迅室工作,写的论文都是和鲁迅有关的。他喜欢和我们聊天,不过他不闲谈,聊的都是学问,就像在研讨会上发言那样,一边抽烟,一边滔滔不绝神侃。他每次来,都带上一包好烟,和我们几人分享,一般来说,烟不抽完,他不会回去的。所以我认识他没有多久,就和他很熟。但那时,我们只知道他是个“读书的种子”,读了很多我们这些专业人士都没有听说过的现代文学作品,并不知道他在闷头搞一部大著作。
当杨义把《中国现代小说史》第一卷的手稿抱到我们桌面上时,大家一看全愣了,稿子太厚了,一尺多厚一大摞,50万字,花了他大概5年时间。而且我们意识到,这只是一套书的第一卷!也就是说,把这三卷写完要写150万字。这样的著作可谓惊人!要知道,游国恩主编四卷本《中国文学史》总结两三千年文学流变也不超过150万字,而这部著作只写30年历史,而且只涉及其中的小说这一种文体,也用这么大篇幅,是不是太夸张!更有甚者,作者杨义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年轻人,要到人民文学出版社这样的最高殿堂出一套文学史长篇巨作,是没有先例的。
文学史该怎么写?那时在我们心目中,以前的文学史著作多数都是大学老教授领着青年教师和学生一起写,需要多人参与,作为集体智慧的结晶。虽然王瑶和刘绶松等老一代学者也独立写作过类似著作,但都篇幅较小,还不及此书的一半。以一个人的力量搞这么一套大书,在当时是耸人听闻的事情。别的不说,光是这书的规模,如果要出版,对“人文社”也属于破格之举。
当然,稿子来了就要审读,做出判断。老编辑罗君策先把稿子翻阅过一遍,留下一个评价,说质量不错,有新东西,杨义这家伙真有水平。可是接着罗就被调走了,稿子便转到我手里。
偏巧,这个题材对我来说是熟悉的。前面提到,我刚刚编辑出版了唐弢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简编》,为此曾经专门找来一批中国现代文学史著作进行比较阅读。所以我对于这样的著作,哪些观点新颖独到,哪些材料前所未见,心里比较有数,判断时比较自信。我发现这部著作许多叙述和论点都令人耳目一新,再加之我发现杨义采用了一些比较新鲜的研究角度和方法,整体上既扎实厚重,又新意迭出。与唐弢、王瑶、刘绶松等老一代学者的同类著作相比较,可谓发掘人所未曾发掘的史料甚丰,而言及人所未能言及的独见更是不少。毕竟,比起那些综合性的文学史,它是一部专注于现代小说的著作,不仅论及许多前人未曾关注到的作家作品,而且一一给出中肯的分析和评价。据说,杨义为了写作此书,把北京各大图书馆所藏全部现代小说悉数借阅,一网打尽,阅读了2000多本图书。这些书总共2亿字,杨义从中摘记了5000张卡片。因而在资料占有方面,杨义到了无人能及的境界,他的著作比起前人有所超越,是必然的。
▲ 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第一章手稿
我审读后对这部书稿极口称赞,又转给毛承志做复审,他阅后也非常兴奋,说没想到杨义这样一鸣惊人,要对他刮目相看了。于是我们下决心出版这套书。
其实我们的决定不算数,拍板的权力在社领导那里。我们把意见送上去,等于是把一个难题交给社里,将了领导一军。
领导当然要算经济账。我们要出版第一卷,等于对作者承诺三卷本都要出。当时出版社已经到了需要考虑经济效益的时代,这套书作为理论著作出版,赔钱是必定无疑的,而且亏损数额预计较大,可能比我们每年出版四本《新文学论丛》季刊亏得还多。虽然,“人文社”从来都不会完全拒绝赔钱书,那个时期理论组出版的学术著作,经济上有亏损的也不在少数,但那些亏本的,都是老一代名家学者的代表作,出版社赔钱赔得甘心情愿。而杨义这样的毛头小子,要出版社承担数倍于其他著作的亏损,从社领导的角度来看不能接受,完全可以理解。
我们的主管副总编叫李曙光,他找我去面谈,因为我那时候已经是理论组的负责人了。李曙光是革命老干部出身,但是他懂业务,曾经长期担任国家文艺界领导人的秘书,自己也是文学评论家,笔名叫黎之,写过不少理论性著作。他当然了解这部书稿的价值,至少对理论组三个编辑一致叫好的书稿,他不会轻易否定。但是他对拍板出版有些犹豫。他对我说:“这套书你想出版是可以的,但有个条件,你得把它变成高等学校文科教材。”我一听,头都几乎要炸了。这是多大的难题啊,简直就是无法做到的事情。我揣摩他的心理,有两种可能,一是他也看好这本书,现在反过来将我一军,逼我一下,让我想办法争取一个理想结果;另一种可能,就是他要我知难而退,干脆放弃算了。我的直觉是后一种可能性较大。因为领导讲话,总是讲艺术的,退稿意见不一定要明说。尽管李曙光对我一直是提拔重用、非常赏识的,但他很务实,不会支持我随意上马亏损较大的出版项目。
领导的决定几乎让我们都灰心了。大家分析,一个三十几岁初出茅庐、名不见经传的小伙子写出这么一套巨著,我们拿去申请列入高等学校文科教材,是不是异想天开?在此之前,有谁听说过,一个只有助理研究员职称的青年学者,可以独立写作高校教材的?肯定没有先例。但是事到如今,无论如何都需要试一试,死马当活马医。
按照程序,我知道首先需要出版社向原国家教委推荐。我就以自己的审稿意见为基础,改了改格式和语气,使它变成一封推荐信,打印出来,盖上“人文社”的公章,然后骑上自行车直接找到位于西单的原国家教委。
我在那里见到的原国家教委教材办的工作人员,一女一男,女的50来岁,是处长,男的是科员,年岁比我略小,是个新毕业的大学生,也是学中文的。他俩并没有打官腔,而是让我感到很亲切。当然他们并不知道杨义是何许人也,不过他们不存偏见,态度非常和善,看了我写的材料,似乎还有些兴奋,相信我上报的是一本很有水平的著作。他们告诉我,教委欢迎推荐这样的新人新作,但是我的手续不全。因为光是出版社推荐信不行,专家推荐才更重要。只要手续全了,他们自然会开会研究,一年两次。我问需要什么样的专家?他们说当然是越权威的专家越好。
说实话,他们的态度使我意外地看到一丝希望。回来后,我跟杨义一商量,两人说干就干,立刻分头找到了唐弢、王士菁、严家炎、樊骏等四位专家,请他们看书稿、写鉴定。这四位专家在中国现代文学界都是顶尖的学者,恰好他们对于杨义也都是熟悉和了解的,于是他们都以奖掖后进、鼓励新人的姿态,对杨义的学术创新给予了积极肯定和高度评价。没过多久,推荐意见都寄来了。我带齐了所有材料,再一次到原国家教委教材办接洽。接待我的还是那一女一男两位,他们笑盈盈地收下我的材料,什么也没说,只让我回去等消息。此时我内心里仍然没敢抱什么希望,只是觉得照章办事,我已经尽到责任,心到佛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嘛。
过了大约半年的时间,忽然一天我收到一个邮件,是个牛皮纸大信封,上面有“国家教委”字样。慌忙拆开,发现内有一份公函,盖了大红印章,批准杨义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作为高等学校文科教材。要知道,这是150万字的书,我们只给教委看了50万字第一卷的稿,他们就把150万字的三卷本全批准作教材了。这可真是天上掉馅饼一样的喜事,喜出望外呀。
▲ 杨义著三卷本《中国现代小说史》(人民文学出版社)
现在想来,此事的成功几乎有些神奇。联想到近些年学术界、文化界一些人为了评个什么、选个什么,就讲潜规则,当年我们办如此大事,不但没请吃过一顿饭、没有送出过一分钱的礼,而且也从未生出过一丝一毫类似的念头。“人文社”固然送不了其他厚礼,但人们喜闻乐见的图书总是不缺的,甚至还有些市场上罕见的珍稀版本。问题是我竟然不曾想到,要给那一女一男两位工作人员寄上几本好书,甚至连一声谢谢也没有对人家说过。纯粹从人之常情的角度,这简直让我自感失礼,有些惭愧。
我不知拿到教委的批件时,杨义有没有范进中举的感觉,反正这件事对他来说具有改变命运的意义。
他从此解决了几乎所有的后顾之忧,学术道路一片坦途,以后他再出版任何著作都不困难了,因为有这三卷本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作为高校教材,他的学术公信力得到了证明。同时,这套书出版不仅不再亏损,而且还几乎年年作为教材重印,经济效益不俗,是“人文社”的常备书。它还夺得了第一届国家图书奖的提名奖、中国社会科学院建院40周年优秀学术成果奖,被收入中国出版集团主持编辑的《中国文库》,成为中国现代学术著作中的经典品种。
杨义的个人生活待遇也因为这套书而改观。他写作小说史时住在东城赵堂子胡同两间总共不到20平米的低矮平房里,因为这套书的出版,他两次被破格提拔,一直升到研究员和研究所长,住房由小换大,几年内连续搬家几次。到现在,杨义已经成了著作等身的学术大家,但是他后来跟我说,当初这套《中国现代小说史》不能出版的话,他可能早就改行了,中国可能多了一个商人,或是一个官员,而少了一个学者。确实,杨义呕心沥血写出150万字的大书,如果当时没人出版,他是没办法继续做学问的。
▲ 杨义在家中(2017年)
而我,也因为此事的成功受到极大鼓舞。特别是这套书后来还两度获大奖,它作为教材,中文系教师和学生读后好评多多,作为编辑的我也与有荣焉。本来几乎要退稿的书,最后竟是这样皆大欢喜的结果,怎不令人兴奋和欣慰?我的老领导李曙光大概也会想,是他想出了一个好点子吧?
内容来源:《新闻出版博物馆》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