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公众号2022年11月08日发布
“一个不会激动的人,怎么当得好记者?当记者,最要紧的莫过于对新闻事业的热爱,真正做到执着那就非得是全身心的投入。真正的记者永远年轻。"——这是“记者总编”张煦棠心目中的记者形象。
有“新中国第一代记者”之称的张煦棠,先后在解放军第三野战军第24军《火线报》、《文汇报》和《新闻报》工作,把一辈子奉献给了新闻事业。记者、作家潘真曾在2007年采访这位多次获得新闻奖的著名记者,并将采访所得整理成文,在我馆馆刊刊登。今天是记者节,我们分享这篇文章,怀念记者前辈张煦棠,并向千千万万工作在新闻事业第一线的记者致敬。
2019年12月9日,《文汇报》原副主编张煦棠逝世。在上海新闻界,张煦棠属于稀有人物:做了半个多世纪的记者,写了一辈子新闻稿,即使当上总编辑依然亲自操刀撰“本报讯”,即使离休以后依然怀着敏感的心和良知,忧国忧民忧新闻业的前途,热血沸腾起来还奋笔直抒胸臆……
2007年,我开“文化人生”专栏(次年结集由上海文艺出版社推出同名书),写20位推动新时期上海文化发展的名家,把他列入采访名单。据熟悉他的朋友告知,说服这位老报人接受采访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我觉得,这样的一位前辈(新中国第一代记者),他丰富的人生阅历、他宝贵的办报经验,特别是他正直的品行、他对事业的执着,都是不可多得的财富;我们作为后辈不去了解、记录,不好好学习,岂不是莫大的浪费。
在张煦棠先生80岁生日前夕,我终于说服他接受我的专访。
▲张煦棠
第一次采访,就掂出记者职业的分量
1949年5月,张煦棠考取杭州新闻学校。进校第一课,是一位革命老干部上的。第一句话是:“我们人民的报纸就是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开学典礼上挂有直幅:“一脚踢开无冕之王,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青年学生总觉得新闻记者高人一等,听了老革命的课才懂得新闻工作是为人民服务的。
第二年,他到解放军第三野战军第24军《火线报》任见习记者,从此进入一直向往的新闻业。第一次下部队,就访问一名师政委。对方见了他,说:“噢,军报记者来了,我现在向军报记者汇报情况。”他开始掂出记者职业的分量,感受到责任,终生难忘。
第一篇新闻稿,是坐在挎包上、趴在床上写成的。因为一边写一边拉肚子,所以印象特别深。写的是部队在武夷山修路,如何保持大多数战士不生病。稿子受到了军政治部主任彭冰山(柏山)的表扬。后来,他到团里负责通联工作,评上过全军通联站典型。
1954年,张煦棠转业到文汇报社,是报社第一个转业军人。从此以后,就把为人民服务的新闻事业当作奋斗一生的事业了。
“那时候当记者,没有电脑,只有两条腿、一支笔,多记,多用脑子思考。”说这话的时候,他面带自豪的微笑。为一篇两三千字的通讯,采访素材可以记满四个笔记本,他积累了一大堆封面上印着“工作手册”的笔记本,放满一整排书橱。可惜,后来报社搬家,这些珍贵的原始资料全部丢失了。
《文汇报》名记者是怎样炼成的
▲在上海市政协举行的纪念孙中山先生诞辰90周年座谈会前,张煦棠(右)采访老同盟会会员樊震初先生
上海市委宣传部有位副部长曾在文汇报社说:《文汇报》创办时的18位记者个个都是名记者,今天的文汇报已经有了一二百位记者,但有几个是名记者?
张煦棠是当年18位记者之一。名记者是怎样炼成的呢?
他刚入职时,文汇报社还是私营企业,记者外出采访低人一等。最早的工资单上,写着“见习编辑”拿“135个折实单位打九折”(最低工资)。他记得,总编辑徐铸成先生提出“人弃我取,人取我弃,人无我有,人有我精”的办报理念,要求文汇报人一定要有这样积极进取的独创精神。“我们采访部的18个记者,每时每刻都以此策励自己的行动,面对新闻界同行,丝毫不敢懈怠,思想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之中,时时要为抓不到独家新闻而犯愁,抓到新闻了,又要为写不出好新闻而苦苦煎熬,我就常常为一个新闻标题、一则新闻导语写得不满意,撕了一张又一张稿纸。有一天,部主任唐海大着嗓门喝道:‘怎么啦,我们采访部18个记者竟然写不出一则像样的新闻来?’我们一个个脸红耳赤。”
1957年4月,伏罗西洛夫访问上海,刘少奇主席来迎送。送别了伏老,少奇同志临上汽车前,一眼看到旁边的新华社女记者余辉音,便主动伸手,说:“再见,再见。”余辉音一下愣在那里,旁边的同行见此情景一哄而上,争相与少奇同志握手,少奇同志一边握手一边说:“这几天你们辛苦了!”第二天,《解放日报》记者为此专发了一则新闻,《文汇报》却没有。深深自责之余,参与采访的副主任全一毛提出,能不能设法补救?大家立刻议论纷纷,议出了一篇日记形式的“采访笔记”《刘少奇同志印象片段》,刊登在次日《文汇报》第一版。复旦大学新闻系教授邵嘉陵专门就此事,给北京《新闻实践》写了一篇反映上海新闻界友好竞争的文章,称赞《文汇报》“扳回一局”。
后来,上海市文化局长陈虞孙调到《文汇报》主持笔政。陈虞孙学识修养很深,要求报纸编辑部“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要求报纸办得议论风生。为帮助编辑记者学文史,他办起学习班,请朱光潜先生讲美学,夏承焘先生讲词,荀慧生先生讲京剧,赵景深先生讲戏曲史……文教界名流的专题或无题座谈会更是一个接一个。编辑部里名家进进出出,报纸上则是各类问题讨论层出不穷,在上海乃至全国的学术界、教育界、文艺界引起热烈反响,大大活跃了学术空气,一扫“反右”带来的压抑沉闷局面,报纸在知识分子中显示了魅力。中共中央专门为此发文件表扬,当时的《解放日报》总编辑说《文汇报》“又考了一个状元”。
在文汇报社,张煦棠的第一个老师、领导是人称“社会大学校长”的郑心永。“社会大学”当时堪称最有影响的副刊之一,吸引了一批中青年学者、教师。常常在傍晚时分,他跟郑心永赴大学宿舍区,在路边买只烘山芋吃了,跨进教授家门,等主人用完餐就约稿。也常常邀请作者来报社座谈,会后一起吃北京东路青年饭店订的盖浇饭。《文汇报》老报人与作者,就是这样一种亲密无间的关系。
中国作家协会曾经提倡作家与青年同志合作,写重大事件。断肢再植成功这桩具有国际影响的新闻,振奋了上海的作家。上海作协派出巴金、魏金枝、茹志鹃、施燕平来写这件大事。作家们比较了上海两大报有关此事的通讯报道,选择与《文汇报》合作。张煦棠应邀到作协,向作家们详尽介绍情况,又带他们去上海第六人民医院分头采访,然后分头写作,他写了4500字,最后由巴金修改、定稿。这就是刊载于1963年9月号《上海文学》上的报告文学《手》。这篇报告文学以后多次入选报告文学选集,日本还翻译出版了单行本。
1980年,全国科协开全会,张煦棠奉命进京采访。一天,大会发言,他听钱学森大谈科学家要进入文艺殿堂,觉得很有意思,就想深入采访。按规定,会议记者不能贸然采访与会者。可他不管,从大会秘书处查到房间号,就去等在那里,一看到钱学森,马上跟进自报家门。正好《文汇报》刚发表过钱学森谈系统工程的文章,采访顺利进行,独家新闻见报后反响特别好。
把《新闻报》办成中国的《读卖新闻》
卸任《文汇报》副总编辑后,张煦棠被派去当《新闻报》总编辑,他提出要把《新闻报》办成“中国的《读卖新闻》”的豪言。
《新闻报》曾是与《申报》齐名的上海最老的报纸。1990年7月3日出版的第一期新的《新闻报》就“告读者”,这是上海独有的经济报纸,也是华东地区、中国沿海开放地区的经济报纸,完全面向市场。报纸推出了全国第一个“证券市场”版面,挂出股票排价,引起了国际轰动,外电报道说,在中国大陆消失40年的证券又回来了。当时的美国驻沪代总领事要访问新闻报社,在乍浦路租的办公室太破落了,只好借文汇报社新大楼的外宾接待室迎接美国客人。报社很快又办起“证券学习班”,这个班被昵称为“黄埔一期”,还真培养出了不少股评家呢!后来,又推出第一个“房地产市场”“文化经济市场”“期货市场”。小小一张报纸,拥有了四个大市场!还连续推出三大典型人物报道,整版发表市经委关于国营、集体经济何去何从的调查报告,总编辑都配发“编者按”。那一阵,邮局里连一张破损的《新闻报》也被抢走了!
“那时候,的确有一种雄心壮志。”张煦棠回忆,“在《新闻报》的三年半,我‘为所欲为’,干得最开心了!报纸得到了长足的发展,赢得了相当大的无形资产。”终于有一天,在上海市委召开的主要报纸总编辑季度座谈会上,朱镕基市长问:“为什么《新闻报》总编没来?”《新闻报》从此进入市领导的视野。
1993年,美国交响乐团来沪,在体育馆临时搭的台上演出。读者投书《新闻报》说,上海这么一个大都市,连个像样的音乐厅都没有。报社马上在浦东新区组织了一场座谈会,邀请黄贻钧、谭抒真、周小燕等音乐家出席,住在医院里的贺绿汀先生也写来条子表示关心。大热天,会议室里冷气开足,但会还是开得热气腾腾。在一张浦东地图上,新区管委会主任赵启正划了个范围,说一定要在这个地方造一座音乐厅。报纸整版报道了座谈会,总编辑又配发“编者按”。1995年,东方艺术中心就立项了。这成了新闻报社最有成就感的事。
一个不会激动的人,怎么当得好记者?
在向科学文化进军的高潮中,记者中刮起一阵“记者是过渡职业”风,认为记者要么写报告文学、小说成为作家,要么去做官,写“本报讯”没出息。当时,张煦棠和几位同志发起成立了一个新闻采访写作科研小组,就抓住这个问题做文章。
他本人,则始终一门心思、孜孜不倦地写“本报讯”,当了“新闻官”后,在组织记者写好新闻的同时,从来没忘记自己是一个记者。1993年,作为中国新闻代表团副团长去日本采访,65岁的他14天写了17篇稿子,数万字。他是团里年龄最大的,也是写得最多的。
有趣的是,报告文学《手》发表近30年后,在《文汇报》工作的一位作家向他透露:“作协是有意培养你呢!你却不接‘翎子’,一门心思写你的‘本报讯’。”他笑答:“记者就是记者,我这一辈子就献给党的新闻事业了。”
有年轻记者问:“您做了那么多年的记者,跑过那么多的部门,您的代表作是什么?”他坦率回答:“不知道。”工人出版社编《当代名记者与代表作》,他选了篇千余字的小通讯,附文《记者就是记者》,借题发挥一番。他觉得,一个记者不在于有什么响当当的“代表作”,而要无愧于自己所经历的时代,在于你留下什么样的足迹。所以,他把自己几十年新闻作品的集子命名为《一个记者的足迹》。
▲张煦棠著《一个记者的足迹》和《一个记者的手记》书影
在家安度晚年,张煦棠的心还是那么年轻、那么容易激动,在《新闻记者》杂志发表《报业集团是中国报业发展的趋势吗》,在东方网发表《新闻转版与报纸文风》,观点鲜明、文字犀利。
“一个不会激动的人,怎么当得好记者?我不知多少次对踏上新闻工作岗位的青年人说过,干记者这一行,只为‘养家糊口’而来,是决计干不好的。在新闻记者的眼里,太阳每天都是新的。记者是世界上一切职业中,使人年轻的职业。假使一个人不容易激动,对什么事情都冷漠无情,对好的事情你不激动,对坏的事情你也不激动,你这个人就不配做记者,你干脆就休息吧,你干别的事情去。
“社会责任心是记者最根本的一种东西。你要作出判断,觉得这个事情是好的,你就要去表扬它;这个事情不好,就要去批评它、揭露它,然后推动社会前进。当记者,最要紧的莫过于对新闻事业的热爱,真正做到执着那就非得是全身心的投入。真正的记者永远年轻。”
这番话,至今仍有现实意义。斯人已逝,思想永存。
内容来源:《新闻出版博物馆》2020年第2期